曾经是村子里最漂亮的院子,如今人去屋空,只有秋千在每一个有风的日子里,飘飘荡荡,等待着那个曾经的小人儿欢笑着坐在上面。
秋千摇晃的吱呀声里,赵时晴闭上眼睛,秋日明亮的阳光中,即使闭上眼睛,眼前也是一片温煦的桔黄,赵时晴索性掏出一块帕子,她把帕子系在眼睛上,可惜她的帕子太小,一方黑色布巾递到她面前,她抬眸对上萧真的眼睛:“用这个。”
若是往常,赵时晴一定会好奇萧真竟然随身带着蒙面用的黑巾,可是今天,她只感到幸运。
她用黑巾蒙住眼睛,瞬间便陷入黑暗之中。
脑海里忽然传来属于孩童的笑声,紧接着便是老妇人温柔的叮嘱:“抓紧绳子,坐好啦,阿奶要推啦。”
宛若烟花,在脑海里炸开,先是一朵,接着是三朵四朵无数朵,五彩缤纷的烟花璀璨明亮,将那没有影像的黑暗世界映照得耀眼夺目。
然而,她看不到她们的样子,她像个迷路的小兽,四处摸索探究,试图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阿娘最偏心了,又给神医爷爷做红烧肉吃。”
小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赵时晴怔住,红烧肉啊......
“杨大夫最喜欢吃红烧肉,他老人家过几日就要进京了,到了京城可就吃不到了,趁着他还没有动身,你阿娘当然要多做几顿,让他吃个够。”
老妇人的声音似乎就在耳畔,赵时晴下意识地伸出手,可是那里只是一片虚空。
“京城没有红烧肉吗?”说话的是那个小女娃。
“杨大夫常说,你阿娘做的红烧肉是他吃过最好的。”
赵时晴唇边漾起一朵微笑,难怪她总觉得师父做的红烧肉差了点味道,原来她曾经吃过这世间最美味的。
“小姐当心!”凌波的惊呼突然刺入耳膜。
赵时晴猛地惊醒,秋千架腐朽的麻绳应声而断,身体下坠的瞬间,有人揽住她的腰。
少年身上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与这气息形成对比的是腰间传来的温暖。
扶住她的是萧真?
“小姐您没事吧?”
“臭小子,你是怎么推的秋千,差点把我的好外孙女摔到地上!”
凌波和甄五多一起扑过来,赵时晴感觉到原本扶在腰间的手瞬间收了回去,凌波解开她眼上的黑巾,忽然而来的光明让赵时晴有片刻的不适应,她伸手想要遮住眼睛,老妇人的声音忽然在她的脑海中再次响起:“不许碰,杨大夫说了,还要三日方能取下。”
赵时晴怔住,她的手停在空中,老妇人口中那位喜欢吃红烧肉的杨大夫给她治过眼睛吗?
她再次闭上眼睛,想要听听那小女娃又说了什么,可是她等了好久,老妇人和小女娃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赵时晴无奈地睁开眼睛,抬起头看那坏掉的秋千,喃喃道:“可惜了。”
秋风卷起满院落叶,赵时晴伸出手掌,她的手掌光洁如玉,这是从小到大被丫鬟和嬷嬷们精心保养的手,没有练武的茧子,更没有辛苦劳作的痕迹。
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滑落,她真的是个有福气的姑娘啊,即使是在被她遗忘的那短短几年里,她也是被精心呵护的那一个。
可惜,那宠爱她的人,却被她忘记了,她甚至很可能,从未亲眼看到过他们。
一片黄叶在空中飞舞,落在她的掌心里,接着,又是一片,两片......
赵时晴望着掌心里的三片黄叶,酸楚从心底蔓延到全身,她颤抖着合上掌心,让自己的双手与那三片黄叶紧紧相连。
“我有阿奶,有阿爹,还有阿娘,他们没有抛弃我,他们很爱我,很爱很爱我......”
后面的话被哽咽声替代,泪水如同决堤一般喷礴而出。
甄五多急得跺脚,几次想要开口问她,凌波紧紧拽住他的衣摆,甄五多:“你这......”
凌波冲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凌波后悔了,如果刚刚她提醒二小姐绳子断了时,声音小一点,二小姐没有受到惊吓,情绪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失控吧。
失控,这是凌波能想到的最贴切的词了。
她跟了赵时晴好几年了,这是二小姐第二次哭得这样伤心。
上一次是得知先梁王薨逝的消息,二小姐先是不肯相信,后来便是哭得说不出话来。
......
赵时晴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当她终于能再次开口时,发现萧真不知何时又站到了她的身边:“走吧,进屋看看。”
原本紧闭的房门已经打开,赵时晴恍恍惚惚地跟随萧真走了进去。
入目都是灰尘,可是地上却有无数个重重叠叠的脚印,几乎每个房间都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赵时晴看出来了,萧真也看出来了,就连跟在后面进来的甄五多也看出来了。
“招过贼,还不只一次!狗日的,连老子女儿家也敢偷,找死!”
最后几个字,咬牙切齿,赵时晴忍不住诧异地看向他,这白白胖胖的小老头,忽然变得好凶啊。
甄五多对上赵时晴的目光,瞬间又变回风趣可爱的小老头,他笑嘻嘻对赵时晴说道:“宝贝大孙女,你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对不对,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外公,是你最亲最亲的外公。”
赵时晴这才想起,自己刚醒来时,似乎听到有人叫她外孙女,是了,甄老爷子是来找女儿的,原来他的女儿就是自己的阿娘。
“老爷子,您确定我是您的外孙女吗?”赵时晴问道。
“宝贝大孙女,我在里正那里查过了,你娘闺名叫傅小莹,我那可怜的女儿就是叫傅小莹。
当年吴地水患,你外祖母在逃难路上生下你娘,她不幸离世,将你娘托付给一对过路的夫妻。
可惜告诉我这件事的大嫂不识字,我也没有多想,这些年来误以为他们姓石,石头的石。
再后来我寻到你外祖母的坟,墓碑是你那好心的阿爷阿奶以你娘的名义立的,上面的名字便是傅小莹。
当年你们一家来竹西塘落籍,后来你阿爷做起了布匹的买卖,你阿爹也去了县城读书,你阿爷索性带着你阿奶和你阿娘全家搬去了县城。
你阿爹和你阿娘是青梅竹马,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长大后便成亲做了夫妻。
可惜他们成亲不久,你阿爷就过世了,你阿爹和你娘便又举家回到竹西塘给你阿爷守孝,五年后,你就在这小院里出生了。”
甄五多看着赵时晴,又高兴起来,指着自己的眼睛,对赵时晴说道:“我一直忍不没说,那臭小子不许我说,宝贝大孙女,你的眼睛好看得紧,随我,你也像你外婆,说不上哪里像,但就是有你外婆的影子,我早就想和你说了,都怪那臭小子,如果不是他这个不许,那个不让,咱们祖孙早就相认了。”
萧真面沉如水,我不是你的好大儿吗?怎么现在变成了臭小子?
我哪里臭了?
我没嫌你不爱洗澡,你还好意思说我?
甄五多的喜悦感染了赵时晴,她也笑了,只是当她看到甄五多那双老眼,她的笑容就消失了。
“外公,您那是三角眼,和我的眼睛一点也不像。”
甄五多:“不是三角眼,是杏核眼,你外公我啊年轻时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人送外号玉面小白龙。宝贝大孙女,你别不相信,外公不会骗你的,等你老了,眼睛就和外公一样了。”
赵时晴忽然觉得自己没有指望了,她的眼睛确实就是杏核眼,难道等她老了,她的眼睛就变成这样的三角眼了?
“外公,我又想哭了。”赵时晴的眼里瞬间便涌出了泪水,没办法,本来就还没有哭够呢,这个时候不能受刺激,一刺激就又哭上了。
甄五多慌了,他才刚刚认回大孙女,就把大孙女给弄哭了。
“宝贝大孙女,别哭别哭,你还没见过你舅舅吧,外公和你说啊,你虽然只有一个爹一个娘,可你有一百多个舅舅,这就是其中一个,臭小子,还不过来帮我哄哄你外甥女!”
萧真......
正在这时,院子里忽然闹哄哄的,泥鳅的声音传了进来:“谁让你们翻墙进来的,出去出去!”
萧真瞪了甄五多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陈里正上了年纪,没能拦住,李老四和他的几个儿子竟然也翻墙进来了。
李老四可没把瘦瘦小小的泥鳅放在眼里,他带着儿子们便想进屋,被江平和蔡安拦住。
李老四和几个儿子虽然膀大腰圆,可是江平和蔡安都是练家子,两人伸手一拦,那父子几个便进不来,可却又不甘心,便站在院子里骂了起来。
“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说不定是江洋大盗呢,阿大,去报官!”
萧真就在这个时候从里面走了出来:“去报官?好啊,这屋里招了贼,而且不止一个贼,满地都是脚印,刚好让衙门好好查查。
江平、蔡安,把他们几个全都拿下!”
李老四父子刚刚已经领教过江平和蔡安的厉害,他们心里有鬼,转身便要跑,可是晚了,江平和蔡安得到吩咐一起出手,只是几个回合,便将这父子几人全都绑了。
萧真对泥鳅说道:“你跳墙出去,把大门上的锁头打开,请陈里正进来。”
泥鳅一怔,脸红了,讪讪说道:“甄公子怎么知道小的会开锁啊?”
萧真淡淡:“查过。”
泥鳅......
他并不知道萧真就是沈观月的哥哥,如果他知道也就理解了。
自家弟弟身边的人,当然要调查清楚了,也就是泥鳅是从泥塘子里捡回来的弃婴,否则萧真能把他的祖宗八代全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泥鳅出去,轻轻松松便开了锁,把正在外面干着急的陈里正请了进来。
萧真没有隐瞒,向陈里正讲明甄五多和赵时晴二人,与时家的关系。
得知不但甄五多是老时家的亲家,而且赵时晴就是当年那个瞎眼的小姑娘,陈里正震惊不已,可是紧接着又纳闷起来:“咦,老时家那么宝贝这个孩子,是怎么把她给弄丢的?对了,她爹娘呢,怎么孩子自己找回来了,他们却没有回来?”
萧真摇摇头,谁知道呢,他还没有问过赵时晴,不知道她记起来多少,刚刚赵时晴哭得太凶,他没有忍心问她。
萧真请了陈里正进屋,看到被翻得乱乎乎的屋子以及那满地的脚印,陈里正骂道:“丢人现眼,这是把竹西塘的脸都给丢尽了!”
他转身出去,指着李老四的鼻子说道:“李老四,我看你是打从根子上就坏掉了,以前只以为你爱占便宜,现在才知道,你还学会溜门撬锁了,你坏就坏吧,把几个儿子也带坏了,我倒要问问你们李二太爷,他管不管这事!”
说着,陈里正便对泥鳅说道:“这位小哥,还要麻烦你把李二太爷请过来,就在村东头门口有棵海棠树的那家,就说是我请他过来主持公道的,他们老李家出了偷鸡摸狗的败类,就问他管不管!”
听说要去请李二太爷,李老四一下子就慌了,他年轻时在县城当过混子,有一次收保护费的时候,恰好被李二太爷撞上,李二太爷当时便带着几个侄子追着他打,在街上打了一顿,把他绑回村里,在祠堂里又打了一顿,打得他整整一个月没能下地,从那以后,再也没敢回县里当混子。
现在李老四也是当阿爷的人了,可是远远看到李二太爷,还是要绕开走,他对李二太爷的恐惧早已刻进骨子里。
他连忙求饶:“里正爷,求您了,别叫我二伯过来了,他上了年纪,不能生气,有啥事就朝我来,别惊动他老人家。”
陈里正冷哼:“我问你,你是不是来老时家偷过东西?”
李老四连呼冤枉:“偷啥啊,拿了几床被子两个花瓶一口锅还有几件家什,那也叫偷吗?乡里乡亲的,都是一个村的,这能叫偷吗?”
“不叫偷叫啥?人家让你拿了吗?”陈里正吼道。
萧真沉声问道:“你不止来过一次吧,只拿了这些?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