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八年七月流火,洪州赣江码头蒸腾着柏油与汗酸的浊浪。
三千工匠赤膊立于晒得发烫的樟木板上,斧凿声如暴雨击打铜钲,惊得沿岸垂柳簌簌抖落焦叶。
墨斗线绷直时,老匠人的粗粝指节擦过木料纹理,随着 \"啪\" 地弹响,深褐色樟木裂成笔直船板,木屑裹着刺鼻桐油味漫过十里长堤。
韦挺扶着新建漕舫的朱漆栏杆,官袍下摆被江风掀起又压下。
四百艘战船在江面鳞次栉比,新上的丹漆未干,桅杆如万千支青铜戟刺破低垂云幕。
他望着船舱里堆叠的糙米袋,麻布缝隙渗出的米浆混着未凝固的桐油,在甲板汇成暗黄溪流 这是太宗亲谕
“旬月而成” 的军令,此刻船舷尚泛着树脂光泽,便要载着江南的膏腴奔赴辽东。
“使君!饶州漕船又沉了两艘!”
军曹浑身湿透撞进舱室,腰间革带还缠着断裂的棕麻缆绳,江水顺着甲胄缝隙在青砖上蜿蜒成河。
韦挺推开窗棂,正见满江漂浮的粮袋如败絮,远处商船桅杆歪斜着没入漩涡。
三日前太极殿的场景突然撞入脑海:
太宗指尖摩挲着舆图上平壤城的朱砂标记,龙袍袖口扫过堆积如山的战报,
“朕要让辽东的土地,先尝大唐的米香。”
与此同时,幽州城角楼悬起的狼烟染紫半边天际。
营州都督张俭与契丹酋长阿卜固对坐在毡帐内,青铜盏碰撞声混着马奶酒的酸腥。
忽有斥候滚鞍下马,铁蹄踏碎满地月光:
“陛下诏令,三日内整军渡辽!”
阿卜固的银刀 \"当啷\" 磕在雕花矮几上,溅起的奶沫混着酒液泼在狼皮褥子上。
这位草原枭雄脖颈的狼髀石护身符随动作摇晃,眼中燃起嗜血的光:
“我契丹儿郎早想会会高丽的狼牙棒!”
帐外传来战马嘶鸣,马蹄铁与青石相撞迸出火星,惊得拴在辕木上的海东青扑棱棱振翅。
七月初七寅时,蓟门关的晨雾未散。奚族骑兵的弯刀在朝霞中泛着冷光,刀背镌刻的狼头纹吞纳血色天光。
靺鞨勇士的兽皮甲缀满铜铃,每一次骑乘都摇响细碎战歌。
张俭将令旗指向鸭绿江方向,二十万铁骑踏碎凝结的晨露,马蹄声惊起芦苇荡里成群白鹭,扑簌簌的振翅声与甲胄摩擦声汇成浊浪,卷向辽东边塞。
先锋营的号角撕开寂静时,远处高丽山城的烽火已连成赤色长龙。
了望塔上的哨兵敲响牛皮鼓,咚咚声震落城堞青苔,惊起的乌鸦群遮蔽半边天空。
江南的漕船却在长江口撞上命运的暗礁。萧锐攥着浸透咸水的航海图,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三艘粮船在滔天巨浪中如秋叶般翻转,桅杆断裂的脆响混着水手的哭嚎。
他想起临行前太宗的叮嘱:
“朕的二十万大军,全靠你这海上粮道续命。”
甲板上,水手们用铁链捆住腰身,在颠簸中传递麻索修补船舷。裂缝涌出的江水混着粟米,在舱底酿成浑浊粥糜,又被下一波浪头冲得满舱飞溅。
萧锐踉跄着扶住舵轮,咸涩的浪花灌进喉咙,恍惚看见济州岛方向的沉船残骸正被鲨鱼群环绕,破碎的船板上,“大唐漕运”的朱漆字在血沫中时隐时现。
太极殿内,沙盘上的辽东山脉覆着金箔。太宗用象牙签戳着平壤城的木雕,烛火在龙袍上投下斑驳光影。
兵部尚书李积进言:
“此次试探,当以破城掠粮为主”
太宗却凝视着沙盘上微缩的鸭绿江,突然折断象牙签:
“朕要让泉盖苏文知道,大唐的箭,能穿透他的城墙。”
殿外更漏声滴答,烛火将君臣影子投在《职贡图》上。
西域诸国的奇珍异兽与东征图叠成奇异纹章:
波斯的狮子、大食的骆驼、拂菻的骏马,此刻都成了这场远征的沉默见证者。
黄河渡口的沙地上,韦挺与萧锐相遇时正值戌时。萧锐的官袍滴着海水,腰间鱼符已被盐霜蚀出白痕:
“济州岛沉船十八艘,粮米尽失。”
他声音沙哑如破锣,却突然笑出声,指向东方:
“但余下船队已绕道成山角,旬日可抵辽东。”
韦挺摸出腰间鎏金令牌,\"如朕亲临\" 四字在月光下流转寒芒:
“河北各州已征调民夫五万,人肩马驮也要把粮草送到前线。”
二人望着滔滔黄河,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梆子声 。
那是民夫队伍夜渡的信号,火把在河面上连成蜿蜒的赤链,恍若大地的血脉在奔涌。
八月十五,辽东城下的月光被箭雨割裂。张俭的骑兵绕着城墙疾驰,箭矢如蝗射向城头。
高丽守军的滚木礌石砸在空地上,腾起的烟尘裹着硫磺味。
阿卜固的弯刀劈开敌阵,却见城门突然洞开,涌出的不是敌军,而是箪食壶浆的辽东汉人。
“天可汗的王师来了!”
白发老者捧着粗陶碗,浑浊的泪水滴进米酒。
他身后跟着抱鸡携粮的百姓,褴褛衣袍下露出前朝服饰的暗纹。
张俭翻身下马,接过米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混着老人掌心的老茧味道,在喉间酿成滚烫的誓言。
捷报传回长安时,太宗正在九成宫避暑。黄门侍郎褚遂良展开战报,墨迹未干的字迹跃然纸上:
“破辽东城外三寨,获粮十万石。”
太宗抚掌大笑,召来画师将战图绘于凌烟阁侧墙。窗外秋蝉突然噤声,似也在聆听帝王谕旨:
“着韦挺、萧锐即刻入朝,朕要听他们讲讲,这海上粮道如何与风浪争命。”
深夜的书房里,韦挺摊开漕运图。烛火摇曳中,洪州老匠人在龙骨上凿刻的 \"镇浪符\" 仿佛活了过来。
那些歪扭的符号化作江涛与战马的虚影,在宣纸上奔腾。更鼓声惊起檐下宿鸟,他终于在奏疏上落下最后一笔:
“臣请陛下宽限十日,定让四百艘粮船载满月光,驶向平壤。”
辽东野地里,张俭与各族酋长围坐在篝火旁。契丹人的马头琴混着靺鞨的萨满歌谣,烤肉香气飘向远处军营。
阿卜固递来酒囊,琥珀色酒液在月光下流转:
“等打下平壤,我要带可汗去看长白山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