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宗门长老真是固执的很。”郁繁抿着唇,闷闷不乐道,“都这般情况了,都不肯放低身段。”
这两年来,事情同她料想中一般,北方发生了绵延千里的旱灾,南方也不遑多让,一年中大半年都在下雨,河水早就漫过了河堤,淹了许多村庄。
由于阵法一事,失去家财的百姓连野草都没得吃,日子苦不堪言。
虽然尚有朝廷的赈灾粮可以抚慰百姓的愤怒和忧愁,但知情的人都知道,这种事情持续不了多久。
从南若瑾后续的行动看,他并没有听进去郁繁的话。
回到冀州后,郁繁便听说南若瑾又派人张贴起关于她的通缉告示。
两次被画在通缉告示里,郁繁一面受宠莫惊,一面又很是骄傲。
第一年,各大宗门弟子四散在各州,尽职尽责看管着那些发疯的黑甲军。
人手太少,南若瑾调动不得,那一年并未派人来拿她。
第二年,发疯的黑甲军渐渐都恢复了正常的神志。但是,亲手杀人的场景历历在目,清醒过来的人很多都生出了各种各样的小毛病。
宗门弟子还是离开不得,郁繁仍旧潇洒。
两年……一朝出现颓势,朝廷各方面存在的问题都暴露了出来;另一方面,朝廷储存的粮食已经耗光。
去年七月的时候,是所有矛盾一齐爆发的时刻。
周溟有意让一些妖做了些拓宽河道和改河道的工作,并在人族大肆宣扬。她们拥有妖力,在人族看来艰难的事情,做起来只是微微有些吃力。
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善。
又是一年四月,杨花飞荡,春光明媚。
已经很久没有下雪了。雨依旧没有落下。
她们在等着人族主动低下头。
如果南若瑾知道好歹,就该知道这是一件对他一本万利的事情。
说回话题,郁繁望着身前群山,眉头紧锁:“一群顽固不化的老头子。”
谢思行跪在地上,双眼定定凝着宗门的方向。
过去两年,他待在天京,和其他同门一起照顾着那些发疯的黑甲军。
因着这件事情,以及他同幻妖“并未”相见,师父他们并没有加以追究。
五日前,他回到宗门。师父主动提起幻妖一事,他心意已决,师父冷笑一声,直接让他滚出宗门。
有时候,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这个道理谢思行懂。可他舍不得。
因此,他长跪在山外,希望能再见师父一面,想要再听他的嘱咐。
可已经过了三四日,都无人出来见他一眼。
郁繁是偷偷跟进来的。谢思行跪下来的时候,她知道他的意图,郁繁没拦他。
在山下逛了四日,郁繁吃饱喝足,住好睡好,一点都没亏待自己。
第五日,她才又回到谢思行身边,支着头闲适地蹲在他身边。
心中有些气,郁繁低声抱怨。
“他舍得你的腿跪废了?”
这么多年,谢丞相都被磨得心软了。她回来后也没做什么事,何必对她摆出如此如临大敌的姿态?
——自己把南若瑾踢床榻下这件事,后者因为要保全皇室颜面对此事只字不提。
郁繁漫无边际地想着。若是南若瑾还不停止手上做的一切,自己就把他真实的身份公之于众。
这种不光彩的事情,会像千钧雷霆之力一般,一下子压垮他的统治。
郁繁心中算盘打得极好。
耳边忽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郁繁侧过头,远处的地平线渐渐冒出一个人头。
尘土如烟荡开。又露出一个俊俏的马头。
看清楚来人打扮,郁繁也不打算再遮掩,用自己原来的模样继续待在谢思行身旁。
经谢思行提醒,郁繁沿着一条秘密的小道进入到宗门内。
朝廷特使快步走到宗门的广场上,一众白衣身影簇拥着走了过来。
一个鬓发微白的中年男子沿着石阶走下,从远处看,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老仙人模样。
郁繁不用猜都知道他是谁。
人群一侧站着一个面目冷清的女子,郁繁目光掠过,在她的身上微顿,很快又收了回去。
朝廷特使从怀中抽出一道明黄的圣旨,当着众人的面缓缓展开。
转瞬间,广场上所有的动静都归于无。所有人屏气凝神,仔细聆听那人口中的言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落云宗乃我朝第一宗门,故当为天下宗门表率。如今时运不济,灾害频仍,朕有心而无力……”
凌云皱起了眉。
“……当今我朝应与妖族同气连枝,共克时艰,至于此后……”
特使宣读完圣旨最后一个字,凌云脸都黑了,其余所有人也都一齐皱起了眉。
让他们接受妖族,这与他们一直恪守的原则属实相悖!
但这是圣旨上的话,一时也没人上前质问。
郁繁看的直发笑。
毋庸置疑,朝廷遣来的特使走后,宗门里的长老定会聚在一起批驳这件事情。
郁繁懒的听,沿着原路返回,片刻又回到了谢思行身边,同他说起了方才发生的事情。
“他们需要时间接受。”他也花了很长时间消化这件事情,不对吗?
“你还要继续跪?”
谢思行轻轻点头:“我想再同他们说些话。”
郁繁无奈领受。
又过了五日,终于有一道身影缓缓向这处走来。
端方严肃,脸黑得如黑炭一般。注意到郁繁的存在,他微微怔了怔,然后露出一副难以忍受的表情。
郁繁可不受这气,直接瞪了回去。
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
“师父。”谢思行出声打破了几人之间僵滞的氛围,郁繁抬眼看了谢思行和凌云一眼,自觉地走到了远处。
关于他们之间要说什么,郁繁心中清楚的很。
还是那些老生常谈的人妖不能在一起、以及宗门和她之间,只能选一个的话题。
无趣得很。
俏丽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谢思行转过头,撑着身子缓缓站了起来。
凌云目光幽深:“思行,师父知道你过往遭遇,私心并不想让你做抉择。”
“可是,幻妖她……”
双腿麻木僵硬,谢思行缓了缓神,沉声道:“师父,站在她的立场,她做的那些事情没错,不是吗?”
凌云黑了脸:“我何必站在她的立场去思考事情。思行,你现在是在做妖族的说客吗?”
谢思行抿唇,片刻,启唇道:“师父,妖族本来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您也曾说过,妖族近些年的妖力都在增强。这句话不太对,他们的力量不是在增强,而是恢复他们原本的力量。”
凌云的眉头皱的越发的紧:“思行,你这是在说什么?!”
谢思行并不打算瞒着他关于千年前事情的原委,以此为契机,他将往事娓娓道出口。
言罢,凌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思行,你被那只幻妖荼毒得太深了!”
谢思行轻轻摇头:“妖族现在只能存于一隅,若是七年前不发生那场妖乱,再撑上两三百年,妖族或许就会彻底地消失于人世了。”
“思行,这只是你的假设!现实是,他们一直在向我们挑衅……”
“师父,妖族没有扎根的地方。同人族一样,若是有屋檐避雨,谁还想要在风雨中到处流浪呢?人分善恶,妖也是。我们常常夸大妖族的恶,却总对他们受到的压迫视而不见。”
自己的弟子言语中一直在为妖族说话,凌云听的瞠目结舌。
谢思行明了他所想,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师父,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您了。离开宗门,并非我所愿,只是,我的想法与您相悖,无法再在这里陪您了。”
“下山后,我依旧会做过去几年来一直坚持的事。如果您想见我,我会回到宗门见您。”
说完,谢思行再一次屈膝跪地,这次却不相同,左手置于右手之上,拱手于地,长长地叩首。
看着最优秀的弟子对自己行稽首之礼,凌云心里极不是滋味。想痛骂他,内心却仍然被他方才说出的话震撼着,半晌都张不开唇。
“你……!”凌云痛苦不堪地看着他,后来,他实在受不住,飞快转过身,向着宗门的方向扬长而去。
郁繁回来的时候,谢思行仍跪在地上,正望着远方失神。
“你们刚才说了什么?”她扬着唇,漫不经心地问。
谢思行轻声回她:“我同师父说,我要离开宗门。”
郁繁一时有些错愕,倏地转头望向他:“你割舍得下?!”
据她所知,凌云可是如同他的再生父母,谢思行对宗门有着深深的不舍,郁繁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关于此事,也没催促过他。
谢思行缓缓站起身,右手轻轻拂去衣摆上沾染的泥土。
“我与宗门理念不合,是时候离开了。”
眼前空荡荡的,郁繁偏头若有所思地看他:“你的行李……”
正说着话,一个丰满的身影气喘吁吁地向他们的位置跑来。
“师兄,你的东西,师父让我给你带来了!”
楚云尧累的上气不接下气,谢思行没等他走近,立刻上前接住了他手中的包袱。
郁繁端详着干瘪的包袱,轻啧了一声。
“怎么只有这点东西?”
楚云尧这才察觉到谢思行身边还有一个人,蹙起眉不解问道:“你是?”
“幻妖。”郁繁毫不迟疑,存心吓他一吓。
楚云尧果真被吓住了,指着她的手直发颤,强撑着喊话:“大胆!这里可是捉妖第一宗门,岂容你在……”
郁繁冷冰冰斜他一眼,楚云尧的话顿时噎在了喉咙里。
他转过头来,不甘道:“师兄,你怎么不管管她?”
郁繁向斜后方退了一步,这一次站到了谢思行身后。
“你看看,他是管我,还是护我?”
楚云尧怒目看着她,郁繁不屑一顾地瞧他。
“云尧,我要走了。”谢思行眸光深邃,沉声道。
楚云尧登时红了眼眶,委屈道:“师兄,可以不走吗?是师父他们要赶你,我不想你走……”
谢思行坚定地摇了摇头。楚云尧没了脾气,一味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郁繁当着他的面牵住了谢思行的手,笑容明媚。
“小胖子,我要带着他走了。”
楚云尧一时脸色又青又白:“你……师兄!”
谢思行最后一次叮嘱他:“云尧,好好修炼。”又眷恋不舍地看了他两眼,向郁繁轻轻颔首,两个人缓缓转过了身。
“师兄!”两人相依着走远,楚云尧不依不饶地大喊。
谢思行再也没有回头。
时过境迁,楚云尧再次看到自家师兄的时候,已经是十年后。
不过十年,楚云尧却觉得像过了千年一般,沧海桑田。
十七年前,要他想象妖族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出皇宫,他是万万不敢想的。
可它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在皇宫中,他见到了狼妖、狐妖、蛇妖……身后有军队紧紧跟随,防止他们做出弑君的事。
——要是楚云尧知道郁繁曾经冒充皇帝的事,准保会当场吓晕过去。
楚云尧作为宗门子弟,这几年虽不太专注于擒妖之事,但对妖仍有着本能的防备。
如今他已能独当一面,此刻站在大殿中,也是为了防备妖族突然发难。
幻妖没有出现。楚云尧该想到的。自她复生以来,她一直很少出面。
正出着神,忽见那个眸光冷冽的狼妖走向前,端着高高的姿态冷声道。
“你们人族的律法中有许多对我们妖族不利的内容,我想,我们应该在此好好谈谈。”
不止玉阶上的皇帝,殿中所有人族一齐沉了脸。
直到妖族的人离开,楚云尧还没从那石破天惊的话语中缓过神来。
漫步目的地走在皇城附近的街道上,入目处可以看到两三只妖。
楚云尧心里有些不舒服。
但总归他们没有犯事,他不能对他们动手。
拐过街角,一个摊贩举着糖葫芦靶子路过,鲜艳夺目的颜色顿时吸引了楚云尧的注意。
正要叫住那人,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欢快的叫喊。
“小白,这么多年,你还在!”
熟悉的字眼,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吸引着楚云尧向那个方向看去。
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一身素净的白色衣衫。
师兄……
孟楚紧紧抱着小白,心中十分激动。这些年兄长他们偶尔回家几次,幻妖也会跟着他一同回来。
府中各人神色皆不相同,但孟楚格外感激当年她帮助之举,主动同她搭话……
白月灵冷不丁提醒:“你再用力些,小白就死了。”
郁繁点她的额头:“白月灵,说什么晦气话!”白月灵郁闷地看着她。
她说的有理,孟楚顿时松开了怀抱,缓缓将小白送还到白衣少女手中。
白月灵瞄她一眼,别扭道:“这些年我早抱烦了,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孟楚唇角微扬,露出感激的笑。
谢嘉煜目光散漫,几人说完话,他游离的眼神方才静了下来。
看着幻妖身旁的谢思行,他疑惑地问:“五年前、两年前,你都是这副模样,当时我只以为你保养的好。可如今,你怎么还是这副模样?”
谢思行微怔,随后无可奈何的目光落在了郁繁身上。
郁繁眄他一眼,轻哼着解释:“我还有漫长的时间要过,怎么能忍受某天醒来后看到一个老头子在我身侧?”
“……你倒是为自己着想。”沉默了许久,谢嘉煜出声讽她。
郁繁立刻讽回去:“阿楚与你日日相对,我真是心疼阿楚,每天都要故意忽略你脸上那几道难看的皱纹!”
“你……!”
“怎么,你打得过我吗?”郁繁挑眉看他。
两人之间滋滋爆着火花,孟楚立刻转了话题:“兄长,嫂嫂,府中已经备好了饭食,悠然她们也在。我和嘉煜出府,正是要寻你们过府一叙。”
郁繁倏地转过头,斩钉截铁道:“我们会去的。”
她就爱看谢丞相和谢夫人看到她时那五彩斑斓的表情。
“你们……”
都承志官复原位,正值午休歇息时刻,偶然碰见一行人在说话,好奇凑上前。可当看到幻妖目露精光地看着他,心里不禁打起了退堂鼓。
郁繁就是幻妖。这件事情,都承志刚知晓的时候,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想到自己当年当着她的面调侃她的事情,他便全身发冷。
好在郁繁并未揪着过往来找他寻仇,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只是,看到她的时候,他还是心里发怵。
刘协白他一眼,扯着他的衣袖就走。
幻妖竟然已经如此融入他们人族的生活了么?
楚云尧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切,心里的某个角落不由微微发生了变化。
也许,师兄的话是对的,他不应该被困于种族之见。
楚云尧缓过神来,远处几道身影正渐行渐远,他心里一急,迈着大步向前跑,边跑边喊。
“师兄,等等我!”
闻声,谢思行停住脚步,缓缓回过头来。
清冷的面容一如当初离开时模样,看向他的眸光柔和。
这次回山后他一定要好好劝说师父。
楚云尧心里默默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