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尖利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即刻取消与突厥和亲,鸿胪寺好生安置使团,来去自便,不得有误!”
鸿胪寺官员和满院的宫人齐刷刷跪倒接旨,玉伽公主和突厥使团却怔在了原地。
她看见崔大人袖中的手在发抖,看见教习嬷嬷突然松弛下来的双肩。
宣完旨,公公要走,崔大人疾步上前,袖口滑出个沉甸甸的银锭。
“公公留步,不知陛下……”
崔大人想问陛下怎么了,为何会是皇贵妃下旨。
太监收了银子,眼神却飘向玉伽公主,“崔大人还是自己入宫看看吧!咱家什么都不知道。”
突厥年长的部落首领贺恕也疾步上前,问道:“这位公公,取消和亲是何原因?”
公公沉脸摇头,“咱家不知。”
贺恕又急切追问:“那……突厥的求和还作数吗?”
这是贺恕首领最关心的问题。因为他本就不愿搭上玉伽公主,和亲取消正合他意。
但突厥求和的赔偿礼物已经送与大景朝廷了,若求和不作数,他必须想办法去把礼物讨回来。
公公还是摇头:“不知。”
“公公,那送往突厥的粮食和布匹呢?”玉伽公主也出声问。
面对玉伽公主,公公还是客气的答道:“回公主,这个应该也取消了。”
玉伽公主顿时愣住了。只这么一瞬间,她就从一个待嫁的公主,变成了一个不知何去何从的异邦人。
她的身旁,教习嬷嬷和宫人们收拾箱笼的速度快得惊人,有个年轻宫女甚至失手打翻了胭脂盒。
忙碌了大半夜的鸿胪寺官员们,都忙着回去打探宫里究竟发生了何事。无人再搭理她,仿佛她和突厥使团已不存在了似的。
玉伽公主看着突然变得空荡荡的鸿胪寺,心里觉得空了一大截。她颓然的坐回椅子上,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件被遗弃的物品,无人问津。
旨意上说,来去自便。
她自由了,但她为突厥换取的粮食和布匹、织机,却成了泡影。
草原上的族人仍会在风雪中瑟缩,期盼着温饱的日子。
而今希望破灭,他们除了重拾刀弓、再犯大景边境,似乎别无选择。
只是她清楚地记得,来时途经的永安城外,那些棱堡的雉堞如獠牙般森然林立,城墙在阳光中泛着冷硬的青光。
加之,大景现在有“花生米”那样神秘强大的武器,突厥再犯永安城已毫无胜算的可能。
对着铜镜,玉伽公主木然的一样一样取下头上的珠翠,然后脱去身上的大红的喜袍。
“公主,我们现在如何做?”贺恕首领过来轻声的问道。
玉伽公主转头看着满脸沧桑的贺恕首领,却什么也没有说。
是啊,大景的皇宫里显然是发生了大事。他们现在该如何做?突厥又该何去何从?
就在玉伽公主愣神的时候,他们没看到,几只信鸽带着信件从皇宫深处飞出,直直的飞向了大景各州的藩王王府。
帝后在宫中双双暴毙,而且是死于非命,这事儿的轰动性不亚于那日的冠军侯府爆炸。
此事若传扬出去,必将在朝野掀起惊涛骇浪。
文武百官闻讯连夜入宫,在魏丞相的斡旋下,众臣与皇贵妃达成了一个共识。
那就是,此事暂且压下,秘不发丧。一来避免朝局动荡,二来防备有心之人借机生事。
景帝早逝,膝下子嗣皆年幼,难当大任。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皇贵妃与魏丞相临阵决断,急诏各地藩王即刻返京,打算从景帝的诸位兄弟中择贤继位,以承社稷之重。
有魏丞相这位老臣在,皇宫里的态势很快得到了控制。但外面市井却热闹异常,与冠军侯府爆炸那日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街道上,京兆府的衙役和御林军在四处巡逻,严格盘查。但酒楼茶肆,面摊小馆里照样座无虚席。
因为事出皇宫,人们嘴里的谈资虽然隐晦,但远远胜过了桌上的酒菜。
醉仙酿酒馆里同样热闹翻天,酒客们七嘴八舌的谈论着昨晚皇宫的爆炸,和熊熊燃烧的大火。
掌柜杨海波忙里忙外,脚不沾地。但二楼包间里的唐小童却睡得深沉,毫不受影响。
他说要慢慢喝酒等到今日辰时,看着皇宫的方向,听着大典的钟声,就当是亲自送玉伽公主嫁进宫了。
可事实上,还未等到暮色四合之时,喝了一下午的他就已经醉成了烂泥,对外面发生之事一无所知。
等他转醒,已是日落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斜斜地洒在桌面上,将木纹映得格外清晰。
唐小童只觉得头痛欲裂,喉咙干涩得像是塞了一把沙子。
他撑着沉重的脑袋坐起身,听着酒馆里嘈杂的划拳声、跑堂的吆喝声,还有街上隐约传来的议论声。
“昨晚宫里……”
“嘘,小声点……”
这些零碎的对话飘进耳朵,却让他更加迷茫。
缓缓睁开眼,朦胧中,他发现面前似乎站着一个女子,那身影逆着光,轮廓却格外熟悉。
那辫子上的野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突厥服饰上的银饰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
“我这是……还在做梦?”
唐小童喃喃自语,用力揉了揉酸涩的双眼。
当他再次睁眼时,那身影依然站在那里,甚至对他露出了一个熟悉的笑容。
“玉……不,公……公主?”
唐小童的声音因为宿醉而沙哑,他不可置信地轻唤,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桌沿。
木刺扎进掌心的疼痛告诉他这不是幻觉,但理智又让他不敢相信。
他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恍惚间,他把夕阳当作了朝阳。
朝阳升起之时,玉伽公主不是应该正在皇宫里举行和亲大典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玉伽公主的笑容有些凄然,她轻轻抚摸着辫子上的野花。
“和亲取消了。”她轻声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取消了?”唐小童猛地弹坐而起,动作太急引得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这才注意到公主的眼睛红肿,显然哭过。“怎么回事?为何会……”
玉伽公主咬了咬下唇,手指绞在一起。
“昨夜,皇宫里突然传来一道惊天动地的响声,还起了大火。今早宫里的公公来驿馆传旨,说和亲取消了。”
唐小童这才发现自己居然错过了这么大的事:“惊天动地的响声?我怎么没听到?”
他懊恼地拍了下额头,感觉宿醉让他的思维还有些迟钝。
“你……你喝醉了。”玉伽公主的脸颊上突然泛起一抹红晕,目光游移着不敢看他。
闻言,唐小童这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衣袍,又抬手闻了闻身上浓重的酒气,顿时窘迫得耳根发烫。
他立刻起身不好意思的整理被压皱的衣袍。
他知道玉伽公主一定是去了锦绣坊找他,是锦绣坊的人告诉她来这里找的。
“我来时,外面的人都在说,宫里昨晚的动静与那日冠军侯府的一样,大景陛下可能已经……”玉伽公主小心翼翼的说道。
“什么?”唐小童大惊。随即,他的面上又出现了一抹喜色,差点大呼一声“死得好。”
冠军侯府的事他当然知道,无一生还。那也就是说,景帝可能也遇难了,所以才取消了和亲。
“你……你先在这里坐坐,我去去就来。”唐小童激动的指着旁边的椅子,待玉伽公主坐下,他才笑着跑了出去。
外面叽叽喳喳的很嘈杂。
他下楼在醉仙酿的大堂里走了一圈,果然听到酒客们都在谈论昨晚皇宫发生爆炸的事情。
杨海波端着托盘为酒客送酒,刚好从他面前经过。看他已经醉酒醒来,便用口型问他:“看到了?”
唐小童赶紧点头。他知道杨海波问的是玉伽公主。
杨海波对着他挤眉弄眼的,似乎在给他传递什么信息,然后才意味深长的笑道:“快去吧!”
唐小童秒懂,转身又跑回了楼上包间。
他记得自己昨天没有喝断片时,杨海波是反对他爱慕玉伽公主的,甚至都害怕他提起。
毕竟,玉伽是和亲公主,跟皇帝抢女人,那是大逆不道。
但现在看杨海波突然转变的态度,他猜测,景帝肯定是跟冠军侯一个结局了。
回到二楼包间里,唐小童高兴得直搓手,不知该说些什么。
玉伽公主却一脸凄然的道:“我来……是想来与你告别。”
“告别?”
唐小童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和亲取消,使团也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后日就要启程回突厥了。”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递到唐小童面前:“这个……送给你。”
唐小童接过香囊,指尖碰到她冰凉的指尖,心头一颤。
香囊上绣着一匹奔驰的骏马,针脚细密,显然是花了不少心思。
“那你……”
唐小童咬了咬唇,想要挽留她,但却发现自己似乎没有那个资格。
玉伽公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可是……与大景陛下谈好的粮食和布匹也全都取消了。”
玉伽公主的声音开始发抖,“没有了这些过冬的物资,草原上的族人……老人和孩子……”
唐小童看着公主泛红的眼眶,心像被揪住了一样疼。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想为她擦泪,又在半路硬生生停住,转为握拳。
他想了想,才开口:“公主别急,我……我有个主意!”
“什么?”玉伽公主抬起泪眼。
“不如,我送你们到北关吧!”
唐小童眼里突然闪着光:“我顺便去苍州找王妃。王妃是个好人,我去求求她帮忙,看看她能不能想办法把生意做到草原去,若是能,我就请王妃安排我去与草原互通有无!”
“真的?”玉伽公主的眼睛亮了起来,但随即又黯淡下去:“这……这合适吗?会不会连累你……”
“有什么不合适的!”唐小童一拍桌子,震得几个空酒壶叮当作响,“我这就去找我哥商量。”
玉伽公主震惊地抬头看他:“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一去可能就……”
“我知道。”唐小童深吸一口气,突然伸手握住公主的手,这次他没有退缩。
“我知道草原环境艰苦,知道这一路危险重重,更知道可能再也回不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坚定,“但比起这些,我更……更怕再也见不到你。”
玉伽公主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傻瓜……”她哽咽着说,“你真是个傻瓜……”
唐小童笑了,这是他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去收拾行装,安排好京城的所有事情,后日跟使团一起出发。”
楼下,酒客们的声音依旧很嘈杂,而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纸,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小二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唤。
“唐掌柜,外面有人找您,说是要谈与您生意上的事情。”
唐小童闻言,轻轻松开玉伽公主柔软的手腕,温声道:“你且在此稍候,容我下去看看。”
玉伽公主微微颔首,眼中含着甜蜜的笑意。
她望着唐小童转身离去的背影,不自觉地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
这种感觉很奇妙,自从在京城遇见唐小童后,那个曾经让她魂牵梦萦的赵樽,竟如晨雾般在她的记忆中渐渐淡去了。越来越模糊。
这或许就是大景人口中常说的——缘分吧!
唐小童在楼梯口,就看到林远山在楼下焦急的走来走去,手中还提着一堆礼物。
他也是在锦绣坊去询问了,才找到这里来的。
见唐小童从楼梯上下来,林远山
立马满脸堆笑,将手中精致的檀木礼盒呈上。
“唐掌柜,冒昧打扰了。”林远山恭敬地拱手作揖,“在下林记布行的林远山,今日特来拜访。略备了些薄礼,还请笑纳。”
唐小童目光微凝,并未接过对方递来的礼物,只是淡淡道:“原来是街尾的林老板。”
林远山见唐小童似乎认得自己,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语气更加热络。
“唐掌柜知道我们林记布行?那可真是太好了!实不相瞒,我看锦绣坊的衣裳和布料款式新颖别致,在京城独树一帜。今日前来,是想问问,我们能否从贵坊进货?”
“这个问题……”
唐小童轻轻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戒,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林远山期待的面容。
“我早有考虑。听说京城有个商会,明日我便去拜会主事。届时,欢迎各家布行前来洽谈批发事宜。”
“当真?”林远山闻言大喜,脸上的愁容舒展开来:“那真是太好了!我们林记布行一定……”
“不过……”唐小童突然抬手打断他,“所有布行都可以来洽谈,唯独林老板……您的布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