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之中,女君的话音刚落,如同绕梁余音,又如长练。
蒋不唯跪在地毯之上,眼角硬生生挤出的泪光在听到这句话之时,他的心定了定,面上却做出一副惭愧之色,似追悔莫及之意。
“皇上!”
“微臣惭愧哪。”
“微臣有负君恩啊。”
“微臣此次入京都述职,带来一封罪己诏。”
“还请皇上过目。”蒋不唯从宽大的官袍之中掏出一份偏淡鹃黄色的卷纸,隔着老远看,这纸张还有些褶皱。
他在地上跪着,往前小步挪动了几步,双手高举罪己诏。
罪己诏?
安陵容眼中俱是笑,她看了立春一眼,立春转身下去将蒋不唯手中高举着的罪己诏,转头捧了上前,拾级而上,粉色裙裾摇晃,立春低着头双手呈上:“皇上!”
一只涂着红色蔻丹的手,十只纤葱,接过了这罪己诏,才打开,便发现这纸张的不同之处。这居然是一张黄表纸,黄表纸有区分为黄裱纸与黄表纸。
黄裱纸是用来烧给地下先人,而黄表纸却是穷苦人家买不起纸张,对于下等书生可以反复使用,边角料还可拿来上茅厕这种的黄表纸。
较之宣纸而言,这黄表纸的价格却是便宜上好多。
安陵容将罪己诏放在手心中摩挲,上头的字倒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来前朝的县令还是有些文采,前朝县令要么是科举出身,买官卖官一事倒是鲜少发生。
饶是她娘林秀那样的好绣技,打通了不少经脉,也才给安比槐捐了个县丞。
不是银子不够,而是不行,在这种事情上,前朝亡国之君,还是有些政绩的。
她看着字里行间,只言片语之中都是慷慨陈词,所有罪过倒是全被新宁县县令揽在了自己身上,今日乾清宫殿上宴请,新宁县县令倒也不算没脑子,这一副做派之下,当着这么多县令的面,倒是不好发难了。
前朝的县令还是前朝那一套,未曾科举,安陵容心中叹气。
她发现了黄表纸的端倪,却未曾出声。
从黄表纸的后头,她抬起眸子来,这时才发现面前跪着的蒋不唯往前挪动这几步的时候,能看到他腰侧三五破洞,正好漏出里面的白色中衣来。
蒋不唯也在地上定定观察着安陵容的反应,见皇上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他似乎有些羞愧难当,老脸一红。
连忙伸手,将那破洞挡住,头垂得更低了。
“皇上,此次上京述职,朝廷有官服发放,但微臣将官服卖了,又按照原样买了一身质量较差的。”
“本想撑一撑,谁料今日跪着动作太大,御前失仪,皇上,微臣该死。”
“哦?”安陵容微微坐直了身子,不解问道:“知县一年俸禄五十两,粮食四十五担。”
“景安立朝以后,朕未曾与各县县令见过面,倒是见过几省总督。”
“倒是不知景安的县令过得如此拮据,蒋县令在新宁县当县令二十年有余,没想到二十年,连五十两都拿不出来,倒是清廉正直的很。”安陵容赞道,只是眼中的笑意却已经浓重化不开。
她的视线落在了蒋不唯身侧的手上,那只手正在死命的似乎怕殿前失仪,将身上的三五破洞紧紧捂住,透出黝黑苍老如树皮的皮肤,他颇有几分清廉县令的感觉。
她停留在内里的白色中衣,仅仅一眼,她就能看出中衣的用料和外头官袍用料根本不同。
中衣料子用好些的,白色看不出来,官袍用料劣质,却能够在景安诸位县令入京述职之时,博得一个清廉县令的美名。
文人?
文人的心思比武将更甚,这一点在从前的甄家人身上她便已经知晓了。
乾清宫中其余诸县县令,此时双眼中带着惭愧,脸色都不大好,也不好发作,只能聚精会神的抬头看向端坐在上头的女君,心中却暗自骂道:“真是显着你了。”
这时,蒋不唯在感受到身后传来的嫉恨眼神,内心却开始沾沾自喜了起来。
他要是成为一个清廉县令,在皇上面前露脸,蒋昌一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也不算他的罪过。
要怪,只能怪蒋沈氏身子不行,蒋沈氏也是,死了都不让人消停。
他心内这般想着,面上似乎更加恭敬了,他跪在地上道“微臣在新宁县二十年,只是新宁县民生经济,在所隶属省内是算作最低,是以微臣不断想法子,想要将新宁县的民生经济带动起来,是以这二十年的俸禄全部都投身于新宁县的发展之中。”
“是以景安朝廷发放了官服,微臣因着要上京都述职,手中拮据,无奈才出此下策。“
“蒋县令。”安陵容从凤椅上站起,她眼底的怒气被深匿,精致的眉眼挑了眉,缓缓出声道:“景安有你这般清廉县令,各县县令要朝着蒋县令看齐。”
她弯下腰,伸出了手亲自将蒋不唯从地上扶起来,唇边漾起的笑意,全是赞赏。
“立春,传朕命。”
“蒋县令为官清廉,今日在几国使臣面前扬景安县令之威名,李朝使臣进献之泡菜,便分出一触,赏赐给蒋县令。”
“再赏赐给蒋县令一件黄马褂。”
蒋不唯听到圣上乾清宫亲赐黄马褂一件,心中欢喜更甚,他忙叩头:“微臣谢皇上赏赐。”
“蒋不唯,你清廉奉公,这都是你该得的。”
“君臣一心,万民一体,景安才能千秋万代。”
“皇上,那蒋昌?”蒋不唯听到这一句,随后小心翼翼的问道。
“蒋县令入宫述职,今日只饮酒开怀,不谈其他,改日再谈,改日再谈。”
安陵容缓缓转身回了凤椅之上,她一手撑住太阳穴,一边环视着场中动静,赤红色的袖袍缓缓掠过那凤椅之上,这乾清宫中酒香和佳肴香气四溢,暗香浮动。
所有的宫灯亮着光芒,混合着外头花窗透过来的日光。
有小宫女上前将一个琉璃盏,琉璃盏中混合着红色粉末汁液的泡菜,端上了蒋不唯的桌案。
李朝使臣见到这一幕,微微挺直了腰板,眼中嘲讽之色渐浓,景安的县官居然连一件衣裳都买不起,露着个大洞就上朝,赏赐之物也赏赐不起,重来未曾见过使臣进献之物,用来赏赐的。
乾清宫中众人,使臣脸色略微如同看好戏一般,可这一旁的县令们眼中倒全是艳羡。
黄马褂,那可是黄马褂啊。
此次入京述职,伴随新宁县的蒋昌,才刚走至城门外便被火器司提督蒋阑珊接手。
县令们都不约而同的远离蒋不唯,生怕惹了皇上不快。
没想到峰回路转,蒋不唯能有这般大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