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薄暮,晕开万苦辞的锐利棱角。
他打着呵欠,倚在门前,处处不正经,话语也道得四两拨千斤:“停仙寺啊?难怪找不着你。既安然,我便走了。”
望枯苦恼:“万苦尊不是一旬前就来了么?始终不肯见我,还以为您是铁了心想与我划清界限呢。”
万苦辞假模假样的走,停于一个趔趄:“……”
——果真,什么都瞒不住她。
万苦辞猛咳几声:“我看你是想太多了,魔尊怎能与佛士为伍,也不好生想想。”
简言之,这停仙寺的佛气太旺,把他隔绝在外。
望枯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万苦尊早说就是,我可将您带进去的。”
万苦辞任她拉过自己的衣袖,往停仙寺内走去时。只是偶然撞见她那晃荡在发梢的金光,才知朝阳已起。
刺眼太甚。
莲台仙走在他的眼前。
这便是,十一月初九。
——风浮濯,你便是死了,也要庇佑这个人间啊。
万苦辞潜藏在停仙寺周遭已有九日,断然明白望枯一手筹谋的大计。
此举固然张扬了些,但倘若不做,休忘尘就永远不知道:凡人能扳倒神明。
他帮着望枯搬走烟火桶,去往停仙寺的后山。
后山有一九层塔,塔内无人,却揽旭日。
望枯带着万苦辞去了最高处,他于魔界的暗无天地里伏案太久,倒是忘了日头有多毒辣。他只得后退一步,再躲于望枯的影子之下。
风在呼啸,卷走枯槁。
望枯:“万苦尊是第一个来寻我么?”
万苦辞更近一步,去往屋檐的阴翳处,再为望枯遮风:“不是。”
望枯:“那便是先去看师尊了?”
万苦辞:“都去看了。无昼江那一裂缝,虽是休忘尘的手笔,可到底也是仙家之地,颇有灵性,仙人都送回仙界,其余的,则各自分派去人间一处。”
“晓拨雪去了祉州,桑落去了曦州,而你在磐州,我却回了若生堂。莫说我们难以预料,休忘尘必定也猜测不到。”
“无昼江用倾覆之力送我们去到这些地方,定是别有深意。”
仙家再无力,也为匡扶正义而生。
望枯:“仙家将我丢进停仙寺的佛像前,恐怕也是对我的指示。”
子禅常将“佛曰”挂在嘴边,其一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望枯于心里记着了。
风浮濯救了,于谁都是好事。
万苦辞颔首:“仙家确是有灵。我去曦州盘问桑落时,她是落在画舫边了,画舫人看她盛气凌人,以为是什么贵胄,还好声好气地伺候着,兴许是她的倨傲与曦州的纸醉金迷对上了;而晓拨雪,许是很会照看孩子,所以就把她丢去了你那两个跟班身旁了。”
望枯讶异:“沃元芩带着续兰去了祉州?”
“是罢。”万苦辞兴致缺缺,想必是只知其名,却货不对板,“原先是不想多跑一趟的,想到你把我特意制出的酸糖、银两,都给她们分了些,就顺着跑一趟。省得——某人忧思过虑,急得饭也吃不下。”
生生捱到最后时分,是要为望枯报得平安。
更是坚信她安然无恙。
“可我好似从未如此过。”望枯低头思索,“万苦尊会如此么?”
“……说错话罢了。”万苦辞掌心轻拍望枯的发旋,“我说,你能不能别再问个不停?”
望枯眨巴眼:“能。”
万苦辞背过身长叹,一时不忍,又于望枯发旋揉了一揉。
——的确是他忧思过虑,急得饭也吃不下。
怎能因为一时嘴快,将一己之愿,冠到望枯头上了?
……
磐州人各个勒紧裤腰带,昨夜不曾多眠,哪管秋风萧瑟,各在门口屈身,只是恭候一声来自停仙寺的“射日塔”烟火,再将手中的烟花弹也放飞天边。
子禅更是滴水不沾,彻夜跪在风浮濯身前诵经祈福。眼见最后一抹日头压倒东边山崖,应着酉时的古钟,敲响望枯的厢房门。
今时的天,的确非同凡响,昼光夺目,百里无云。望枯许是太舒坦了,止不住才犯瞌睡,万苦辞便替他留于九层塔中,遣送她去厢房小眠。
子禅躲在窗纸后轻唤:“姑娘,时辰到了。”
望枯直起身,人也迷迷瞪瞪。只怪梦里渡舟,醒时思绪还荡悠悠。
睡了整整两个时辰。
休忘尘还未用回溯往昔之力叨扰人世间。
望枯下床:“好。”
她净身焚香,再披杏色衣袍,便清点起摆满停仙寺的香火。无须停仙寺闭门,百姓们也自知敬而远之,生怕望枯会因他们说错话,而分了心。
子禅虽已了如指掌,却也乐此不疲地躬身照做:“停仙寺内正是一万零九百个,每户人家的烟火桶皆是一斤,约莫三百根的份量,全城共有九千斤香火,不会有错了。”
望枯眺望远方:“……就等一刻钟,快了。”
子禅凝神不语,手心生汗。
停仙寺坐东朝西,俯仰之间,同样在等。
磐州上至权臣,下至奴仆,皆在翘首以盼。
度时如年。
那一道辉光,如约匿于西天商道,再无踪影。
“咻——轰隆!”
蹿出火花的香坛,与那九层塔上的烟花,齐齐升腾,照亮这座才有黯然的人世间。
“轰隆——轰隆——”
与此同时,三两声……乃至三、四十声巨响接踵而至。
天边交融着五彩斑斓的颜色,好似一个偌大的染缸,正因辽阔太过,就将百姓的声音也不慎搅了进去。
望枯静静看着,天穹的热闹,并未分与她三分。
待到檀香堆积多了,就形成了土色的雾气,停滞于屋檐上沿,缓缓散开令人心安的味道。
烟花散尽,持续一刻钟的喧腾霎时寂静。
子禅站得太板正,两眼收回时,脚心生疼,屋内的檀香还剩几百个尚未燃烬,高矮不一地倒着。纵是如此,他也片刻不停,一阶一阶地向望枯跑去,香灰腾跃而起。
望枯却攥紧拳头:“他还没有死而复生。”
跳动的脉搏,手心的朱砂,都还不曾还给她。
子禅一僵,步子停在长阶的最后一格。
他没有责备,只是折返回去,一路下行:“无妨,我即日便动身去归宁。”
望枯:“小和尚,你可曾想过,若是他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子禅脚下再停,香灰攀附他的衣袍——好端端的停仙寺,俨然被折腾为积灰多年的荒庙。
一个过路者,一个烂柯人。
各个默念着胜败乃兵家常事。
但谁也不肯妥协。
忽地,望枯的眼前,飘来一片灰屑。
再有一股大风,吹开这个浸在烟波浩渺的世间。
二人心下共震,不约而同抬起头——
烟火留在天边了。
这一抹绝景,实在离奇。像是只取抚慰人心的昼光,再用日头炙烤些许时辰,就成了眼下这一万家灯火的橙黄色,有繁星的数量,分散着在目之所及的各处。
又不比繁星难以撼动,从原先的黄豆大小,变大了些,像是火星子。稍不留神,又成了破卷里斑驳的那一页脚,天边满是一个个被大火燎开的“窟窿”。
而这些窟窿里,却站立了些许人。
天上的人,是神,是佛,是永垂不朽。
于是,子禅丢了的魂,也循着猝然亮起“灯光”,找到了。
万苦辞从万丈高塔,跳跃她身侧:“不曾想你这‘笨’法子,当真是奏效了啊?”
望枯却留有防备心:“这些都是什么?”
万苦辞:“还需问我么?归宁的佛士呗——噢,还不止是。”
那火云里露出真容的人,果真都是遍布人间六州的“佛像”。如今化作清晰可见的“人”了,也是近于人间,远于万物的救世主。
其一当首之人,青丝暮成雪。
正是弋祯法师。
他乘着流云,与韶华依旧的萍磬,与笑口常开的冬青,往停仙寺下行。
子禅两腿颤颤巍巍,一语不发地跪在身旁。
信仰使然。
弋祯法师既开口,沧桑斐然:“老朽便替由浮濯……谢你一声了。”
望枯不敢领功:“……弋祯法师的意思是,我救活他了?”
冬青笑声清灵:“望枯姑娘,我们虽帮不了五界什么忙,但今日这样繁荣的香火,也足以让我们为人间设下一个坚不可摧的结界了!刚好,倦空师兄也要回来了!大伙儿再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子禅喃喃:“敢问佛祖……倦空君将往何处归来?”
“停仙寺。”萍磬悠悠一笑,“师兄自然要先寻望枯姑娘了。”
望枯:“若是只需香火便能救世,诸位又为何袖手旁观如此久呢?”
弋祯法师捋过胡须:“你怎知我等袖手旁观了?香火常有,而虔诚善心却不常有,有救人之心、却无救人之力才是抱憾终身。若不是这些百姓心诚而灵,又怎会将这星星之火,用到极致。”
适时,古月起,荷塘静,那映着昏黄的天,却被幽而不妖、澄如白玉的光,取而代之。
佛墙外哗然,喜极而泣也好,目瞪口呆也罢。磐州三十九条长街,从头至尾,都拥满了他的“信徒”。
冬青:“太好了!是倦空师兄要回来了!”
万苦辞不可置信:“……风浮濯要成神了?”
弋祯法师老泪纵横:“盼到了……终于让我盼到了……老朽等的就是今日。”
而那停仙寺的门扉,却被拍打得响亮。子禅开门相迎,却撞上一个名涕泗滂沱的生面孔。后头,还有一水儿不识之人——却为望枯的“亲眷”。
最先大呼小叫的,也正是那生面孔,苍寸:“我家师妹的功劳!我家师妹的功劳!清绝!我们上劫峰出息了!”
路清绝跨进:“又不是望枯成神了,你急什么?”
襄泛两眼濡湿:“望枯做出此等大事,恐怕也快了……”
吹蔓与续兰从他身后跳出,哭得不能自已,急哄哄地数落:“望枯!你又丢下我们了!”
晓拨雪拉开二人,话里无奈:“路上不是与你二人说明白了么?不准让望枯难堪。”
吹蔓红着脸:“我这不是……有些急了么……”
万苦辞恶语相向:“再吵吵嚷嚷,我便通通给你们丢出去!”
商影云人虽又老了,却也精神抖擞:“万苦尊,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咱哥俩重逢一场,何时能喝杯酒庆祝庆祝?”
他们能齐聚一堂,通通归于万苦辞的功劳。他来去自如,早已与这些人告知了望枯的意图,怕提早来,会乱了“军心”,也只在今日躲在磐州城内各处。待到望枯事成,便现出真身,起一“奖赏”之用。
望枯却提不起兴,只看天边。
轻易太过必有差错。
桑落走来:“望枯,你勇气可嘉,你还需博弈一番。若这云层里走出的是休忘尘……一切都完了。”
望枯:“我知晓。”
天还是天,清泠还是清泠。
却因此个话音,却让所有人等来了动静。
至此,噤若寒蝉。
那云浪散了又散,走出一个仙风道骨、白衣胜雪人。
凡人喜笑颜开。
佛人困惑不解。
唯有十二峰之人笑容一僵。
望枯心下一沉。
——果然是休忘尘。
他的声音,恐怕四海八荒都听得见。
“望枯,你很是聪颖。但独独这一回猜错了。”
“不过,眼下说这些已然无用了,你只管躲好便是。”
“否则刀剑无眼,会误伤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