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绥似笑非笑,李桓面上则隐隐透着不耐。
“郡主来找本王,所为何事?”
瑞和行了个不甚端正的福礼,捏着帕子,神色满是不安,“听闻二哥哥身子不适,瑞和特地带了雪蛤膏方,前来探望……”
李桓拉广袖掩住身上红疹,坐姿端正,声音寡淡无波。
“郡主瞧见了,本王并无大碍。郡主请回吧。”
瑞和咬了咬唇,深深望着李桓冷峻清隽的面容,眼眶微微泛红,嘴上虽应着“是”,脚下却磨磨蹭蹭,显然不想离开。
薛绥哪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她轻轻推开李桓的手,唤了声“郡主”,待瑞和转过头来,便将手中药膏托起,温声说道:“王爷原是要我留下为他擦药的,既然郡主来了,那便有劳郡主……”
说罢,她看向李桓,捂着小腹。
“妾身忽觉腹中绞痛不已,求王爷恩准暂离。”
人有三急,纵是不愿,也不便阻拦。
李桓还来不及开口,薛绥已快步朝屋外走去,只留下局促不安的瑞和,与他两两相对。
李桓:……
沉默片刻,瑞和怯怯的唤了一声,声音温柔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二哥哥,我莫非来得不是时候……”
李桓面色冷然,反问道:“你说呢?”
瑞和眼眶骤然一红。
只觉心口像是被人挖了一个大洞,酸涩汹涌袭来,几乎喘不过气。
“你可是当真喜欢那个平安夫人?”
李桓抬眸,“是。”
“那你对我呢?”瑞和泪水涟涟,颤声追问,“当年我在宫里伴公主读书,你我同进同出,无话不谈,你亲口说过……会护着我。”
李桓脸色并无太多变化,眼中情绪却真切了几分,“瑞和,那时你年纪尚小,无依无靠,我不过是怜惜你父母不在身边,命途多舛罢了。”
看着瑞和唇色渐渐褪去血色,李桓语气愈发幽沉。
“在我心里,你从来都只是妹妹。别忘了,你我皆姓李。同宗明法而处,君子循礼而行。你如此越矩,混淆私情,是要将我李桓的名声置于何处?”
“二哥哥……”瑞和泪如雨下。
呼吸间喉间哽噎,双肩颤动,伤心得无以言表。
李桓眉峰微蹙,那神色姿态冷得令人心恻。
“这是最后一次,往后你若再这般胡闹,可别怪我不客气。”
“二哥哥……”
“退下!”李桓冷声道。
瑞和望着眼前这个言辞温和,实则心硬如铁、态度决绝的男子,哽咽着摇了摇头。
她笃定,当年两小无猜之时,那青涩的心动绝非自己一人的错觉,她坚信李桓曾对自己有过好感,只是碍于身份,才不得不压抑那份情愫。
如今,怕也是为了另一个女子,他才变了心意……
“你可以不理我,甚至厌弃我。但我心悦于你,这是我的命数,是我活该。哪怕天塌地陷,刀山火海,我这辈子也不会改变心意……”
瑞和哽咽,说完便含泪福身,哭着飞奔离去。
一炷香后,一个暗卫从廊下疾掠而入,拱手禀报。
“王爷,瑞和郡主去了平乐公主府,可要派人紧盯?”
“随她去罢。”李桓的声音裹挟着秋风,清凉刺骨,“不过是个妇人,当务之急是找到诏使。”
顿了顿,他又吩咐。
“与邱先生的十日之约到了,你差人去问问结果。记住,不得打草惊蛇……”
“属下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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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秋院里,薛绥望着木架上泡着青梅的琉璃瓮,指尖轻轻叩了叩桌沿。
“把最大那罐抱下来,添两勺蜂蜜……”
如意捧着瓷碗,眉眼弯弯,笑着说道:“前日姑娘说想吃青梅酒酿圆子羹,婢子便去找刘大娘学了手艺,这就去!定要亲手做给姑娘吃……”
小昭望着琥珀色的酒水浸透梅子,咽了咽唾沫,舌尖泛酸。
“要说来,还是大郎君做得蜜渍青梅最好吃。那年姑娘在旧陵沼发高热,还是大郎君翻山越岭寻来的蜜……”
薛绥微微一怔,唇角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也不知大师兄何时能回来,还有玉衡师姐……”
提及天枢和玉衡,薛绥不禁有些出神。
旋即,她又揉了揉额头,吩咐如意。
“搁着吧。今日不吃了,再放些日子……”
如意很是困惑。
姑娘心心念念,不是就盼着这一口吗?
明明喜欢,为何突然就戒了,最近还滴酒不沾?
她低声应声放下,冷不丁就听到门外通传。
“夫人,张侧妃求见。”
薛绥看了小昭一眼,示意她们把东西收拾利落。
“快请进来。”
张氏从描金珠帘后袅袅转出,身后两个丫头捧着黄杨木盒,上面托着的嵌宝竹节纹珐琅和两个玉器,一看便贵气不凡。
“问平安妹妹安好,姐姐不请自来,不知平安妹妹可方便说话……”
“侧妃快里面坐。”
“多亏平安妹妹妙手回春,我这一身疹子,涂了药便好受许多,没那么刺痒难耐了……”
说罢她朝翠枝使个眼色,示意她将东西呈上来。
“小小薄礼,不成谢意,还望妹妹莫嫌弃。”
薛绥一看这阵仗,连忙推辞。
“都是些乡下偏方,入得贵人的眼,是我的福气。只是恰好对症罢了……哪受得起侧妃这般大礼……”
她说得诚恳,张氏却红了眼眶,倾身小坐,语气里满是愁绪,
“不瞒平安妹妹,这次我来,也是有自己的私心……”
薛绥面带浅笑,佯装不知,“侧妃客气了,有事但请吩咐。”
张氏用帕子掩了掩唇角,通红的眼底已是泪光盈盈。
“家父年事已高,家兄又是个糊涂人,眼看张家门楣摇摇欲坠,我这嫁出去的女儿,实在是有心无力,寝食难安……这才厚着脸皮前来,恳请平安妹妹怜惜,替我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
看来李桓的逢场作戏颇有成效。
他刻意营造出的恩宠,使得王府内外,都认定她是端王殿下最为宠爱的女子……
可谁又知晓,至今李桓私下里对她没给过好脸色,二人甚至都未曾圆房……
薛绥眸光微闪,温声说道:“侧妃挂念父兄,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我人微言轻,在王爷面前也没有那么大的脸面……”
张氏一听,眼泪又涌了出来。
“妹妹可是不肯为姐姐周全……”
薛绥摇摇头,轻叹一声,“女子困于内宅,我与侧妃一样身不由己。不过,侧妃若有心搭救父兄,我倒有一个主意……”
“妹妹快说……”
薛绥思忖片刻,方才开口,“与其求我,倒不如去求陛下。当今圣上最是念旧,令尊当年随郑国公征战北疆,守关三载,立下赫赫战功,朝野上下何人不钦佩?只要令尊陈情,将事情始末坦诚相告,该认罪认罪,该交代的交代,陛下定会从轻处置,更不会牵连宗族……”
见张氏迟疑不语,薛绥又轻握其手,放柔了语气。
“侧妃可与令尊商议一二,早做定夺。”
张氏连连称是,再三道谢后才离去。
薛绥望着她柔美的背影,暗自感慨李桓的好福气,而后一身倦怠,慵懒地躺了下来……
她知道,以张家在朝中的地位,决然不敢捅出这等天大的篓子。
张家的背后,是郑国公。
她要扳倒的,也不是一个河道巡使张怀义,而是郑国公府世子——也是郭照怀的亲爹郭洪,那是一头阴鸷深沉的老狐狸。
欲诛其子,先除其父。
没了郭洪这个亲爹照应,郭照怀也不可能平步青云,从鸿胪寺典客,一跃升至兵部任职库部员外郎。
这些年,郑国公郭丕年迈多病,郭家的境识已大不如前。可如今突然回光返照,其中必定少不了攀附勾结的腌臜事……
崇昭帝表面仁厚宽和,实则精于制衡。
既然棋局已明,那便借风使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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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宣政殿外。
李桓身着亲王蟒袍,拾级而上,怀里揣着薛绥给他的止痒膏,远远便看见李肇立在汉白玉栏前眺望,玄色披风被秋风掀起一角,露出獬豸纹的的墨玉束带,错金冷芒闪烁,仿佛要择人而噬。
“太子殿下贵体安康。”李桓笑着走近,目光落在李肇左袖上,虚虚拱手行礼。
李肇侧身,挑了挑眉尾,神情疏离
“听说皇兄染疾,今儿瞧着气色不错,想必是痊愈了?”
“有劳太子殿下挂怀。”
李桓似笑非笑的寒暄,字字暗藏锋芒。
“多亏平安调配的止痒膏,奇效如神,不然我这一身红疙瘩,怕是要烂成疮痍,哪里敢入宫面圣?”
一听这话,李肇只觉胳膊的箭伤,陡然变得刺痒起来。
他为那个没良心的狗东西两次受伤,如今手臂上的箭伤仍未痊愈,她不仅没有送药,嘘寒问暖都不曾,对李桓,倒是关怀备至……
李桓的视线落在他的胳膊上。
“太子殿下的手臂,没事吧?”
李肇心头微怔,想到那天在普济寺雨夜的冷箭,如有芒刺在背,面上却波澜不惊。
“皇兄怕是记错了。我伤在肩膀,早已生肌长肉,不值一提……”
“是吗?”李桓与他目光对视,微微一笑,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用力一握,状似关怀的上下打量。
“待到秋狩时,你我兄弟,不妨找机会比划比划?”
“好啊。”
李肇本能地反手相握,猝不及防的,一张松烟色散着淡香的手绢,不慎从袖中滑落在青砖石上……
李桓眸光一闪,弯腰拾起。
双鱼戏水的绣花纹样,在晨曦里吐着温润的光泽,他指尖摩挲着纹路,忽然笑道:“这帕子倒是眼熟的很……太子殿下何时喜好上这些闺阁脂粉之物了?”
李肇冷着脸,伸手去夺手绢,“皇兄操心了。孤这叫文人雅趣。”
两人暗暗较劲,无声对峙,指尖都因用力而泛白,面上却仍维持着笑意。
脚下的青砖,被靴底碾出细碎的声响。
“太子殿下……”
“端王殿下……”
王承喜捧着拂尘碎步迎来,目光扫过他们交叠的手臂,眼皮微微一跳。
“二位殿下,陛下宣召觐见……”
“皇兄请。”李肇说罢瞥了李桓一眼,将手绢塞入怀里,拂了拂袖子,转身入殿。
袖风扫过李桓的手背,如秋露沾衣,带起一片寒痒……
李桓望着他的背影,勾起嘴角,浮出浅浅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