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宫里便来人了。
是崇昭帝身边的王承喜。
当初抬着“仁善惠女”匾额前来的是他,今日前来传达喜讯的,依旧是他。他很会笑,无论谁看到他,眼睛里便会突然多出一抹笑意来。
这样的人,大抵都是讨喜的。
薛月沉微笑着吩咐下人备好厚礼,迎他入门。
“王公公快屋里请,薛孺人这就过来……”
承喜微微欠身,笑容满面地道:“不好劳驾。咱家来传陛下口谕,可不敢耽误差事,说几句话便走。不打扰,不打扰王妃……”
他是十分客气的,从不因在御前侍候就拿架子。
“公公何须跟我客气?”薛月沉笑着,亲手将装满银钱的袋子塞到王承喜的手中。
“公公忙,我也不好留你。请你喝一杯热茶,也是应当的。”
王承喜便不再推辞。
在御前当差,有时候不收银子反倒让人心生疑虑,不如顺应人情世故。他深谙此道,从善如流地笑着寒暄起来。
薛绥“病体未愈”,脚步便慢上许多。
等她进了屋子,人已到齐。
王承喜敛住笑容,站到上首高声宣旨。
“奉陛下口谕,端王府薛氏,温良恭俭,贤能可嘉,侍奉端王尽心尽力,德行昭彰,特晋为端王府夫人,赐号‘平安’,望尔今后,恪守妇德,持守初心,秉持勤勉,共沐皇恩。钦此——”
“谢陛下隆恩!”
众人齐刷刷跪地叩拜。
王承喜读完旨,便将那挺直的背弯了下来,好像登时便换了个人似的,在薛月沉面前不停作揖,笑眯眯的。
“王妃、平安夫人,恭喜,恭喜,咱家这便回去复命了。”
有了封号,“平安夫人”与李肇口中的“如夫人”可就有了天壤之别。
如夫人等同夫人,比普通妾室身份高不了多少。而“平安夫人”是正式封号,有皇帝的口谕加持,至少半只脚踏入了贵妇行列。
薛绥事先已然得知,脸上不见惊喜,神色平静地回礼。
这份淡定从容,让王承喜不禁多看了几眼。
“夫人要好好调养身子,早日为陛下诞下皇孙,到那时候,赏赐和恩典必然少不了……”
薛绥:“多谢公公提点。”
王承喜摆摆手,“夫人见外了,不客气不客气。”
薛月沉看着王承喜满脸堆积的笑意,表情有一瞬的僵硬,捏着帕子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攥紧。
六妹妹得封,她本来满心喜悦,与有荣焉。
可是,当她从王承喜口中得知,是李桓亲自去宫里请的旨意,心情瞬间跌入低谷,双脚踩在地上都不免有些虚浮,好似着不了地,头重脚轻……
上次李桓亲自向萧贵妃开口,还是为了张侧妃。
说是跟他自小相识,有青梅情分,可这么多年下来,她也没瞧出什么情意深厚。
因为李桓从不曾偏心其他后宅女子,她地位稳固,无人撼动,时时都是一副宽容大度,与世无争的模样……
这时,胸口的堵闷感才告诉她……
其实她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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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六姑娘得到晋封“平安夫人”的消息,很快便传回了薛家。
于是钱氏又置办了几桌席面。
她整个人好似打了鸡血一般,脚不沾地地张罗,好似她自己闺女得了宠一般,恨不得把昭告天下。
崔老太太满脸红光,也是笑得合不拢嘴。
“我当初就瞧那六丫头是个有出息的,如今可算是应验了。我老太太呐,没有老眼昏花,看对了人……”
傅氏坐在一旁,嘴角扯起来,心里冷笑。
真是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恶心!
当初老太太对薛六,又何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好脸色?
她不是也害怕那个“七煞灾星”连累了自己儿子的前程,败坏了薛家的门楣吗?如今却假惺惺地做起好人来。
为老不尊!
这些话,她只敢在心里腹诽,脸上木偶似的,又冷又硬,一声不吭地坐着,看桌面上摆布的山珍海味,筷子都不想动。
钱氏一笑,“大嫂瞧着,可是不太高兴?”
傅氏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嘲弄,不紧不慢地回应。
“我寻思咱们家的姑娘,也不是没有一个有出息的。不过一个妾室封了夫人,也值得这么大张旗鼓?”
钱氏看着她眼神里的不屑,嘴角一扯。
“那是,比不上大嫂生了个备受尊崇的王府正妃?您可是八运福星之母呢,光耀门楣……这上京城里谁人不知道啊?要不是老天爷有心,六姑娘早死在外头了,命那么苦,如何跟大姑娘比得来?”
傅氏脸色发白,指着她的脸:“你……”
钱氏挑眉,微微一笑,“大嫂,怎么脸色这么差?可是饭菜不合口味?听说大嫂近来噩梦缠身,每日里都要吃那十两银子一剂的滋补药膳,方能定神。可要让灶上重新为你现做一份?”
钱氏拿了掌家之权,傅氏平日里就看她不顺眼,那话里话外的讥讽,更是气得傅氏满脸通红,怒火中烧。
可还没来得及回怼,一阵剧烈的咳嗽便从喉头窜起……
钱氏见状,皮笑肉不笑地吩咐管事。
“一会儿问问张大夫,有什么好药良方,不管值多少银钱,尽管往清阑院里送,别把小病拖成大病,旁人说我这个做弟媳妇的,苛刻妯娌呢……”
杀人诛心!
钱氏当真会骂人。
一个脏字不吐,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看傅氏咳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薛庆修朝钱氏使个眼神,示意她适可而止,然后转头给薛庆治倒酒。
“大哥,咱哥俩喝,甭管妇道人家的事。她们论她们的,咱们喝咱们的……”
薛庆治坐在那里,脸色不是很好。
无论是哪个女儿得宠,于薛家而言都是好事……
可六姑娘行事莫测,从前发生在薛府的桩桩件件,就像堵在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死死压着他,沉甸甸的,说不出的别扭。
身为刑部尚书,几桩案子的细节,薛庆治都比旁人了解得透彻,他没有证据怀疑薛六,也没有任何必要牵连到自己的女儿……
可不知为何,每次看到薛绥,就浑身不自在。
以前他以为是愧疚。
细细想来,又不是。
他说不上来,默不作声地端起酒盏,接受了他的贺喜。
薛庆修笑容满面,真心为薛绥高兴,一个人自得其乐,喝得舌头打结,脸颊泛红,整个人醺醺然起来。
“媳妇儿,用不了多久,府里只怕又要置席庆贺了。”
钱氏眼睛瞬间亮开。
“夫君可是有什么好事?”
薛庆修坐直身子,肩背挺得笔直,很难掩饰脸上的得意。
“上月演武,你夫君我大展身手,率百人连破三阵!翊武将军当众赐我金镞箭,要提拔我为翊麾校尉。”
他说着拍了拍胸膛,“往后,你夫君也是统率五百骁骑,正七品的朝廷命官了……”
翊麾校尉品级不是很高,却是实打实的武将实职。
很显然,翊武将军把薛庆修当成自己的心腹僚属来培养,着实是赏识他。
夫君前程一片坦途,钱氏自是欣喜万分,激动得抚袖称好。
“那咱们就大办特办,把那些往常小瞧咱们三房的势力眼亲戚都请来,让他们好好瞧瞧,咱们三老爷的威风……”
“使不得,使不得!”薛庆修大惊失色,连忙按住钱氏的胳膊,“树大招风,行事切不可张扬……咱们自个儿在屋里乐乐得了。”
钱氏也知晓个中利害,方才那么说,无非是借机刺激一下傅氏,发泄一下旧怨罢了。
而崔老太太看他这般谨小慎微,不由欣慰。
三郎是真的懂事了!
不再是以前那个做事莽撞的纨绔小子了。
薛家人喜逐颜开地庆贺,晌午后回娘家来报喜的薛月盈,脸上却好似被人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她大婚当日出了丑,嫁过去不久,顾介就入了狱。
以前薛家最得宠的四姑娘,嫁的高门侯府,本以为能过得风风光光,结果却落得狼狈不堪。
这阵子,她没有回娘家来显摆。
如今顾介出狱,又有大夫摸出她腹中是个带把的儿子,原以为今日回到娘家,可以扬眉吐气……
结果回来便听到薛六晋封……
不仅如此,端王还怜惜薛六体弱多病,要放下京中庶务,带她去别苑避暑……
听着老太太夸赞薛六,三夫人更是不带重样地说她是福星……
薛月盈攥紧手中帕子,犹如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明明该风光的人是她,被众人夸赞、尽享尊荣的也该是她。薛六一个弃女,为人妾室如何比得上她这个侯府的正头娘子?
她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怪顾介窝囊不争气……
怪大姐姐偏心,袒护薛六。
怪大夫人凉薄,心肠歹毒。
怪靖远侯空有爵位,却没什么本事。
也怪最疼爱她的父亲,不为自己撑腰……
身为刑部尚书,手握重权,他若肯伸手帮衬一把,顾介又怎会锒铛入狱?又何至于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当然,她最恨的还是薛六。
“凭什么?她凭什么?”
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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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末,暑气越发浓烈。
日头照过树顶,仿佛要将人蒸熟一般。
薛绥正同锦书翻着新得的一本食谱,琢磨消暑的饮子,沐月居的丫头玉坠便过来禀报。
“平安夫人,王妃使婢子前来知会一声,随王爷去别苑的日子定下了,就在五月二十六。这日子也没剩几天了,夫人有什么要带的,要早些收拾起来,别到时候手忙脚乱,拖误了时辰。王妃还吩咐车驾司吏,给夫人预备了三辆马车。夫人瞧瞧,三辆够不够使?要是不够,您尽管开口。”
薛绥微微一笑。“尽够了,替我多谢王妃。”
玉坠恭敬地欠身行礼。
“那婢子这便去回禀王妃……”
薛绥道:“姑娘且等。”
玉坠停下脚步,“夫人还有何吩咐?”
薛绥笑着看向锦书,
锦书心领神会,拿出一支红珊瑚珠钗。
“这是我们夫人一番心意。瞧这簪子,恰似为玉坠姑娘量身打造一般。”
她又回身,从如意手上接过一个檀木食盒。
“这里的点心,是我们夫人亲手为王妃做的。还望姑娘告知王妃,夫人对王妃的大恩大德铭记于心。若不是王妃的庇佑,夫人又怎能在这府中安稳度日?”
玉坠明白她的意思,拘谨地笑了笑。
“多谢夫人赏。婢子会一字不漏地回禀。”
薛月沉因为李桓的垂青,心里不很舒服,薛绥自是有所感应。
不然这种消息,她会亲口告诉她,也会亲口询问她那些琐碎事宜,不会打发一个丫头来口头转达。
玉坠前脚一走,锦书后脚便叹气。
“王妃明知姑娘无意争宠,却还是这般较劲,真是自己寻的烦恼。”
薛绥低头,看着柜子上那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微微皱眉。
“怀璧其罪。她怕我不得王爷喜爱,又怕我风头太盛,抢了她的恩宠……在这深宅大院里,她费尽心思,难免对人有所防备,说来也是寻常。”
何止薛月沉心生忌惮。
整个王府后宅的女子都会盯上她。
锦书点点头。
“端王这恩宠来得莫名,姑娘不觉得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呢?
无非李桓怀疑她。
薛绥一笑。
“捧杀。”
是捧,也是杀。
锦书探问:“那姑娘如何应对?”
薛绥:“以德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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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月盈得了消息便找到王府里来,拜见薛月沉。
大晌午的,她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神色更有几分急切。
“听说端王爷的园子修得清幽雅致,又置了数处冰窖,荷池水榭,还有水车、竹楼,流觞曲水,最能消暑不过。妹妹大着肚子,行动不便,近来身子也沉了,真是酷热难熬。还想请大姐姐垂怜,妹妹也想跟着去蹭个清凉……”
她开口了,做大姐的薛月沉又如何不应。
更何况,四姑娘是个什么性子,她知道的,不应下她的请求,说不定就得让她记恨上,回头指不定在父亲面前添油加醋地说些什么。
薛月沉笑道:“王爷要趁着这几日休沐,邀请些宗亲友人,同去别苑烹茶论诗。你们一起去凑个热闹也好。”
端王邀请的一般是些皇族宗亲或者王公勋贵,平常他们也会寻个由头,集在一起附庸风雅,吟诗作对,并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事情。
只是没人想到,太子李肇也在邀请之列。
而且,李肇没有拒绝,欣然应下。
阿吉来回复消息时,李桓正在书房里跟幕僚刘隐商讨刑律革新后的推行细则,闻声抬头,沉默了许久。
“有问过太子殿下,近来身子可大好了?”
众所周知,前阵子不仅平乐公主染疾,李肇也曾抱恙多日。
小厮阿吉道:“回王爷的话,小人问了。张大夫正在为太子殿下请脉,说殿下只是暑热体虚,肝阳稍亢,王爷别苑风景怡人,又清凉舒适,最宜休养。”
顿了顿,又微微弯腰,低着头道:“太子殿下还说,感念王爷记挂,他甚为欣慰,便是身子不适,也定要赴王爷的邀约。”
李桓思索片刻,微微笑开。
“你差事办得很好,下去领赏吧。”
阿吉连连谢恩,笑容满面的下去了。
刘隐跪坐在李桓对面的竹席上,见端王殿下的眼底,浮过一抹少见的迟疑,不由跟着蹙起了眉头,拱手道:
“太子不顾病体赴约,不同寻常。殿下可要小心应对才是……”
天际传来“轰隆”一声。
一道闷雷仿佛从屋檐落下。
李桓淡然一笑,站起来走到窗边。庭院里的风哗哗地吹,树叶哧哧作响,原本是风和日丽的大好天气,顷刻间便乌云密布,透着一种莫名的诡异。
“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