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的大人小孩都在焦灼地寻找着呼喊着,直到肖黎带着田小棠回来才结束了这场兵荒马乱。
妈妈的眼睛肿成了核桃,看到田小棠先是哇地一声哭着把她搂在怀里,然后又猛地推开她,举起手就要打下去。
肖黎忽地挡在田小棠身前。
妈妈看到肖黎,表情先是惊讶,再是愤怒,然后怨恨,最后像是泄了气似的,颓然把手垂了下去。
等再抬起头的时候,妈妈眼神平静,擦了擦田小棠花猫儿似的脸,谢过周围或是安慰或是劝解的人,转身把田小棠领回了家。
这一天好像是一场梦。
第二天一大早,田小棠一推开屋门,就看到自家屋顶上立着的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肖黎站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位置,居高临下地看她,好像等了很久的样子。
田小棠鼻子被酸涩的味道瞬间填满。她有很多话,有很多问题,她想问问他过得怎么样,想问他这段时间去哪了,想问他决定去哪所学校,想问他是不是很想妈妈,想问他信不信那些流言蜚语,想问他为什么回来,想问他是怎么找到她的,想问他为什么不理她。
末了,田小棠哽了一下,只是问他,你吃糖吗?
肖黎点点头,田小棠便转身回去抓了几颗糖果,爬上屋顶。
阳光特别好,天空特别美,去年暑假肖黎亲吻她的那天,也是那样美妙的天气。
他俩坐在屋顶上,嘴里含着糖,话渐渐多了起来。“真是神奇,”田小棠心想,“我们第一次聊天,也是从一颗糖开始。”
从这天起,肖黎和小棠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的样子,每天在屋顶上聊天,看漫画,做一些幼稚的游戏蹦来蹦去。
只是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某些话题,比如她的爸爸,比如他的妈妈。
肖黎在自家屋顶那个支起来的破棚架底下铺了一层旧被子,晚上或者太阳不太刺眼的时候,他们就躺在那里,看云朵,看飞鸟,看星空,一边看一边聊些这样那样的话题。
肖黎穿短袖t恤的时候多了起来,小棠发现,肖黎结实的手臂上虽有淡淡的痕迹,但鲜少再出现新的淤青。
大人们在家的时候,肖黎通常会带着小棠,和胡同里的孩子们出去旧厂子附近玩上一整天。
虽然忘不掉那晚可怕的遭遇,但一旦白天的山褪去夜里恐怖的气氛,小棠竟也还是对它一样喜欢。
爬山的时候英侠一点眼力见儿没有,缠着小棠问她那天在山上有没有遇见鬼魂,被小棠打了之后又缠着肖黎问他是怎么找到小棠的,明明白天的时候他们搜遍山上也没找到小棠。田小棠就冷笑着说我在坟场啊,你怎么不敢过去找?英侠讪笑着转移了话题。
袁柳和戴眼镜的男孩分手了,她恨恨地说他看起来像个人样其实傻得要死,居然会相信那些长舌妇对小棠爸爸的议论,假惺惺地说可怜小棠小小年纪没了爸爸,居然还有脸在她这个做姐姐的面前提起,真是个疯子。
田小棠在感激袁柳的同时也感到无比难堪,她和肖黎都背过脸,小心地不让彼此的眼神有一丁点儿的交汇。
盛夏一过,秋意渐凉,转眼暑假就要结束了。肖黎去了离家稍远的一所初中,而小棠即将开始她的六年级。
立秋过后的一天,肖黎和田小棠约好结伴去山上摘枣子。
前些天大家去的时候在一个斜坡下发现一大片野枣丛,密密麻麻的尖刺细叶间长满了沉甸甸的小圆枣。
只是那时还没有完全成熟,枣子多半还是青绿色的,这两天一定已经长成了红彤彤的一大片。
一大早小棠就挨家挨户跑了一圈,告诉朋友们下午留出时间,吃过午饭后大家一起去痛痛快快地来个大丰收。
孩子们集合完毕,热热闹闹地准备出发。田小棠对今天的行动充满了期待,穿了干净的裙子轻便的鞋子,还特意别了那只肖黎送她的糖果发卡。
田小棠和肖黎走在最后。肖黎今天穿了件背心,手臂上干干净净,小棠瞟了几眼,有种说不出的开心。
刚刚走出胡同的小棠,被身后的妈妈叫住了。小棠和肖黎停下脚步转过身,袁柳他们也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小棠的妈妈好像刚从小姨家出来,脚步匆匆,满怀心事。
她的目光在小棠脸上稍作停留,便转向了肖黎。她说:“肖黎,阿姨有点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帮忙,可以吗?”
肖黎愣了一下,看起来带点戒备,随即看了眼小棠,点了点头说好。
妈妈似乎松了口气,然后对小棠和其他孩子说:“你们先去玩吧,肖黎忙完之后会去跟上你们的。”
田小棠不知道妈妈到底有什么忙非要找肖黎帮,明明范俊哥的力气更大,小姨的好点子更多,有什么事是必须要肖黎去做的呢?
去摘枣的一路上,田小棠都有点心不在焉。
小君编了个有史以来最漂亮的花环,英杰讲了个现听来的鬼故事气得袁柳大喊大叫,小棠也没提起什么兴致。
她一直闷闷不乐,以至于摘枣子的时候,被尖刺扎了好几个口子。
为了逗小棠开心,英侠小君把摘下的红得很饱满的小枣子分了一半给小棠。
小棠看着手里那一大捧圆嘟嘟的枣,想到待会儿送给肖黎他那开心的样子,心里那块石头似乎压得轻了一些。
下山的时候,天已经有些暗下来了,天边的晚霞烧得厉害,把他们经过的每一棵树上的叶子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小棠抬头看着那大片大片的红,突然有点心惊肉跳。
“好像有谁杀了太阳,溅了一天空的血。”田小棠心里冒出这个念头,随即又惊讶于自己阴暗的想法,她使劲甩甩头,不再去盯着那血色的天。
今天的胡同里安静得有些不正常。虽然天空还留着余晖,但每天这个时候胡同里早已亮起点点灯光,可现在,灯一盏都没被打开。
胡同口,走在前面最先发现异常的袁柳忽地顿住,张开手臂拦下大家,英侠刚要开始咋呼,袁柳嗖地转过身,把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小君英杰探头朝里看了看,狐疑地相互看了看。
田小棠那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她竖起耳朵仔细听,好像有人压低声音在说话——声音似是从最靠近胡同口的小棠家传出来的。
似是心有灵犀一般,大家不安地交换了眼神,然后从最前边的袁柳开始,大家一个个自觉地蹑手蹑脚起来。他们贴着墙根,猫儿一样悄然无息地向前移动。
他们靠近了了门口,脑袋慢慢地朝院子里探过去——
小棠家的大门敞开着,昏暗的院子里站满了人。
那真是小棠见过最诡异的场景。胡同里的人几乎都聚集在这长长的院子里。女人们站在靠近房门的里侧,男人们站在靠围墙的另一侧,像是两大门派对峙一般。
小棠的妈妈笔挺地站在女人们的最前方,小姨在一旁搂着她的胳膊,好像在给她撑腰;男人最前边站着肖黎的爸爸,撇着腿抱着手臂,面对着小棠的妈妈。男人们围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像是怕他跑了,有些剑拔弩张的威胁意味。
墙角的阴影里,有一团小小的黑影。小棠一下子看清了,那是肖黎抱着膝坐在那里,头埋在膝上。小棠的心揪了起来。
胡同里的人都在这,本该嘈杂的气氛却安静得可怕。肖黎爸爸压低声音朝小棠妈妈说着什么,小棠的妈妈肩膀一颤一颤的。
门口的孩子们都噤声不动,个个化作雕塑似的,只有小棠木木地直起弓着的身子,穿过袁柳身边,走到院子里。
她脑袋里好像有一千只蜜蜂嗡嗡嗡地乱撞。她只有一个念头——她不想做旁观者,她一定要参与到这场事件里。
小棠的出现好像打破了一种神秘的结界。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瞬间移动并且喧闹起来。
大人们互相说着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一个个假模假样地和小棠打招呼然后离开。
肖黎爸爸走的时候,还是一如往常把小棠当空气,他径直走了,脸上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转眼间,院子里只剩下小棠和妈妈,还有角落里蜷缩着的肖黎。
妈妈深吸一口气,对小棠说了句饿了吧我去做饭,便匆匆走进厨房。
小棠看向肖黎,他依然缩在那儿,一动没动。
小棠深吸了一口气,在他身前站定,把小兜子放在地上,两只手从兜里捧出一大把饱满的枣子,递到肖黎面前。
天更黑了。本来红红的枣被阴影染成暗色,像一大串断掉的珠链。
“喏,”小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可是听起来还是颤抖得厉害。“枣都红了,我摘了这么多呢,给你。”
肖黎先是缓缓抬起头,看向她递到他面前的手,然后缓缓地站起来,直到站得笔直。
小棠仰头望着他的脸。肖黎看着她,神情冷漠,眼睛里是小棠读不懂的内容。
肖黎看向那些枣,小棠捧得更高了些。
下一秒,肖黎重重地甩开了小棠的手。掌心里那些小圆球哗啦啦撒了一地。
没说一句话,肖黎走了出去,一直没有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