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一些日子,徐弥湘总觉得自己臭烘烘的。宫人的衣裳每两日送清淑院一洗,换得很勤,可成日教热气这么扑着,柴火这么熏着,别怪她满鼻子烟气!才进宫一年的小人儿,各自安排了最基础的差事,每两日轮换一遭:洗案墩磨菜刀,样样都是苦力活;择菜揉面捣蒜剁馅,练手艺逃不了最初的磋磨。她几乎眼瞧着自己两腿扎实起来,打在地上一步一个印立刻就要生了根;更捏着两胳臂肉紧实起来,一刀下去能将生猪蹄整个劈开!她有了总也填不饱的肠胃,和总也歇不住的耳朵;嘴里永远嚷嚷着“就来”!眼睛可没功夫往手底下瞄。东西六间宫室十位妃嫔,一日三餐催得好似叫魂,大约再水嫩的姑娘往这战场上一挤,立刻也就变成灰头土脸的难民了。难怪不会再有芊尔姐姐那般的关照,更不闻木棠姐姐那般的善意,她囫囵只记住了相熟的几位同僚名姓,没力气探究些闺房话;人家的八卦故事从来也不肯说给她。御膳厨房把她裹挟其中,却从来不属于她。她甚至来不及看一眼装在金银玉器里那些山珍海味,更不晓得装入食盒的香气与自己有什么相干。野外溯溪抓回来一尾鱼,在御膳房活水养上半天也全没了生气,她徐弥湘如是;就连那贵为宜妃的,也孰难例外:
正月十五之后,宜妃来过一次,在半夜时分唯一寂静时刻,没骨头似地往地上一瘫,毫不在乎弥湘才泼了一边水,尚且来不及擦地。弥湘于是自己也一旁席地而坐,左右这身衣服总是混合着各味香辛料的热气,不是挨过水就是溅过油,清淑院的宫人们每次都给他们御膳房摆脸色,说最他们的衣裳难洗!这宫中,实在人人都不容易。为奴为婢,做牛做马,总也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来得安心!弥湘在手里哈个气,搓着鼻尖耳朵慨叹:“像娘娘这宠妃当得,好似只像个称号;此刻坐在这里的,却又和宜妃这名号浑不相干!”
苏以慈扯散了头发,顾自嗤声笑了。
“过几日,二月里……初四?过年忙,顾不上回家;初四回去多待一天。”她说着岔开双腿碰碰小宫女的脚,“我、宜妃娘娘,给你放假!”
她那时是如何应对的呢?总归没有千恩万谢,事实也像她好不期盼的那样,确实没有什么可振奋的。就算换了新衣,只往御膳房外这么一迈,她都觉得自己浑身是被酸甜苦辣反复浸炸过的油味,和来来往往衣着光鲜的宫人们格格不入,更同头顶毫无遮挡的阳光不共戴天。爹爹就算经商,也奉行君子远庖厨那套谬论;褪色的面孔站在几步院外,两眼一眯,像是闻着她周身低劣的柴火气,而后当真像招呼家中奴婢一般向她招呼:
“在宫中学了什么本事?赶巧你伯父午后要来,给自家人也露一手!”
两眼一挤,弥湘想哭了;娘于是更心疼累瘦了的小女儿,哭得更好似生离死别。伯父说女儿家就这样大惊小怪、上不得台面;只有许久未见的堂姐偷偷带她溜出门去,驾一匹马,去东市撒了通欢,就像很久以前她永志不忘的那个年节一样。记忆里永远也吃不完的糖油饼原来很小,一文钱就能买两个,内里的馅儿烫嘴黏牙,却使她直皱眉:“这饼皮里面没加鸡蛋,炸的火候也不对,脆皮都掉了好几块儿,糖馅没有甘蔗香气……”她这么说,还是阻不住堂姐从一大包银丝钱袋里再捏出一文钱,迫不及待给自己也再包上两个;留君楼外还是那家小店居然依然在做生鱼脍,人来人往间店家的刀在案上闪出残影,弥湘踮脚看了,打眼就瞧那运刀的手法不对,片出来的鱼不够薄;用的也不是新鲜的沙鱼,鲜度不够,必定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堂姐却还是掂量出她的银丝钱袋来,花五十文,紧紧张张和她凑活一小碟生鱼脍,再和一张桌子的食客抢小点粗盐来蘸;东拉西扯,东拼西凑,总是这般粗糙廉价的小玩意,堂姐将她从街头一路扯到街尾,钱袋看起来简直半分也不曾清减,几乎就使她想笑了:
“我在宫里有个姐姐……她现在不在宫里了。她吃东西的时候,就会露出很惊奇,很幸福的样子,好像吃饭是天下第一快活事!”说这话时她将汤头热气吹了又吹,还是没有像这碗一点油花没有的阳春面下嘴,任凭身边吭哧吭哧的吸溜声将自己饿细了的感慨统统淹没。她毕竟是好久,好久不曾见到小桌四周、乃至街道往来这样多大汗淋漓又心满意足的笑脸了:“才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大梁又打了胜仗,所以大家都乐意出来花钱,才都这么开心吧!”
右手边的中年男人摔碗摸了嘴,急匆匆捡了地上的篮筐或许自己也要赶时间继续去卖货;对面的小伙计将碗底舔得干干净净,不紧不慢捧肚子才往隔壁梭布殿走呢;跨条凳挤进来一堆孤儿寡母,小孩子无精打采大概生着病,当娘的只管自己先吃个半饱;堂姐右手畔是个熟客,打了招呼照旧赊着账,得意洋洋剔着牙、没两步就看不见。“世人皆苦。”她趴在桌子上,靠碗边交叉胳膊垫起了脑袋,“只一碗饱饭,就足够这么开心?”
“为平凡的劳累开心,未尝不是件好事呀……”
堂姐说着抿起嘴,将缺口的茶杯转个个:
“婶母……要我告诉你,真觉得累的话我爹可以托关系让你出宫。你愿意吗?”
芊尔姐姐曾经郑重告诫她御膳厨房的苦不是谁都吃得下;身边的同僚们交头接耳,羡慕的是木棠姐姐那等近身伺候有头有脸的。可木棠姐姐原来算不得幸福,芊尔姐姐却迟迟不肯出宫离开,她自小向往的那个殿堂高不上去,四面的宫墙却围起来:困顿于此,为何执念?
堂姐见她不答话,于是接着给她买了更多鸡零狗碎:胭脂、镜子、蜜盒、络子、护膝、扇坠……连同依旧剩有大半的钱袋最后一并塞到她带出宫的包袱里,说是过年压岁的礼:“宫里多的是要用钱的地方,却买不到民间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你好好收着,不许告诉叔叔,也不许讲给我爹!”
于是第二天她到底是起了个大早,总算上今日休沐的伯父尝了尝她尚未出师的手艺。席上堂姐却哭了,哭得和昨日那么些笑脸一样戳心窝子地暖和。宫里的眼泪却大相径庭,甚至像是狼哭鬼嚎——就在她回宫去不久,昭和堂开始查验各宫室出入账簿,常年为难沉茗姐姐的赵姑姑抄了上千两家底,就连清淑院的掌事原来也不可小觑——一夜之间当官的哭声不绝,真真和宫人们笑裂了的耳根交相辉映:沉茗姐姐趁机被放出宫去跟了良人,何姑经手清淑院真做起姑姑来,衣衫器具倒清洗得更加勤快。到此为止本来算是走上了正途,可谁会仅仅满足于把头顶的姑姑太监们拉下水呢?连弥湘那包钱袋也被攀咬出来作为赃银。仓促被昭和堂女官点出案台来,弥湘甩一甩还滴水的手,一时倒觉得安心。御膳房不是安心做好吃的所在,走了……也好,谁说不是?她两手空空,怀里只揣着近来抓紧时间研读的那份手札,其后却被送到令熙宫去。杨忻早就离开,她看见另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儿:
“从前的糖砂,都是你炒的?”端坐主位,宜妃娘娘有气无力朝她一点头,“这丫头刚入宫,还认生!什么都不肯吃!你来出主意,就算将功补过!”
三只薄油煎出的“糖油饼”、一小碟汆了热水的“生鱼脍”、一碗多菜少油的“阳春面”,就这么使杨华的羞怯烟消云散了——可也是她曾经随娘亲上街时眼热而不得的美梦?那两手抓满了油,连筷子都不顾,稀里呼噜汤汁打湿了衣裳桌案,两只小腿却翘起,勾脚直愣愣冲弥湘笑呢!
于是徐弥湘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不要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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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雀想回家了。可她竟然是没有家的——早非曹家女儿,更不是内宫姑姑,不再是荣王府奴婢,她难怪近来总往外走,是想嫁进那演武场,还是豆腐店和药房?总是过了黄昏,天已黢黑才回朝闻院来,头发硬邦邦栓死在脑袋顶,已经浸湿了几趟汗;袖口沾着豆渣,衣上却留有药香。荆风一时也不知哪里被熏透,上前一步是想接过她手中一些鞭子长棍;文雀却往后一避,灵巧跳过门槛,低了头问:
“今日有空……不用跟了殿下……?”
一舔嘴唇,她继而又梗脖子道:“百日不宣淫,胡姑姑的规矩。”
抬头看看,眼下岂能算“白日”?就是前晚上月上柳梢,她不也背身逃跑?反倒华山上,倒真是晨雾吐日,旭华初现……这么晃神片刻,文雀山猫似从他身前游走了。往脏衣裳外再披一件短袄,还要拢了严实,她与自己斟碗凉茶,转身落座了捶腰又揉腿。“我今日才知道,药店、武馆、商铺……原来你这般忙碌。”荆风自顾自走过来,单膝跪了去捉她的脚,“我来此处,本想告诉你刘家新妇怀孕,探花郎来迎,红光满面,好不得意。可是等不到你。”
文雀一双脚就不太老实,又想躲藏,又想踹他。荆风稍微上点力道捉住了,又训她:“别动,练武先练腿,每日都得按按腿脚。”脱了人黄花大闺女的鞋袜,他照旧脸不红心不跳,“亲事有时训练不当,我偶尔也会关照。看你酸痛,不是一日两日,稍后制些药包来,好好泡泡。”
“用不着……”文雀低声犟嘴,“明日,累的就得是屁股。我要回钟离郡……其实不算回,我并没有去过。近两千里路,比北上边关还远;南方少山,走水路大概用不了一个月。来回折腾,殿下要是不肯给你准假,去求求你那好妹子就是。”
“胡姑姑。”荆风一路捏到她大腿,被她强行阻住,“你还是不放心。”
“姑姑家里只剩个姐姐。她三十有五,姐姐四十出头,宫里一两银子的月俸停了,一家人一年就突然少出十二两,年都过不好。我怎么安心?”
“那你回去……做她的女儿,再不回来?”
荆风一双鹰眼灼灼瞪着文雀,扑在她面上的气息却依旧四平八稳。她似乎觉得后脖颈冷汗直冒,又不知疑窦该当从何而起,整个人就往后寸寸,略略分辩:“我也说不好……或许开家豆腐店维持生计?” 她说着自己又摇头,好容易逃入宫廷又逃出宫廷,难道平头百姓汲汲营营的酸辛她还会希冀?武馆成日提防着京市令、又得操劳着税金;胡家豆腐店老少齐上阵,成日更不知有多少不满怨怼,吵得她至今耳根生疼;就连堂堂医病救人的所在,原来也不是什么化外之地:反倒眼泪与银钱更加重若千钧。文雀有时想,自己此生大约做不成生意了;就连种地出些苦力,只怕也不能够哩!除了做一名体面得力的奴婢,她实在一无所成极了。近两日睡不好,是否也不是忧心胡姑姑,而是为自己羞愧难当?
“你不知道我刚入宫的时候……”
“我知道。”荆风打断她,“胡姑姑是你最重要的人,那就回去,何日启程?”
“明天一早。”文雀起身道,“后天寿宴,再说走不方便。我一会儿去和木棠说,明日他俩也有的准备……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她光脚踢踢这已经站直了的旗杆子,“不去问殿下讨假?”
荆风不过犹豫片刻,而后她明白了:
“你不打算和我一起去。”
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答案,对方甚至不肯敷衍以眼下局势非常抽不开身之类的理由。文雀当即竟然轻出一口气,浑不以为可笑:武场师傅不舍得她走,说她牙尖嘴利压得下七八岁一群最爱闹腾的小鬼头;药店郎中不舍得她走,说她抓药记方子又快又准可不是待了才一年的学徒可比;豆浆店那一大家子也不舍得她走,每日帮忙挑豆子的小丫头抱着她的腿只掉金豆子,说以后没人帮她敷眼睛讲故事了。她实际意义上的丈夫却眼睛都不眨,想都没想过挽留:
“逃回家,你害怕?”
她害怕?她当然害怕。她害怕燕国东山再起,害怕木棠又陷在敌营;害怕他出生入死再不能回家;害怕他从此以后就是自己的主子;害怕自己还要做回奴婢……她当然害怕,她甚至站起来挺胸抬头,要证明自己实在害怕……
“你害怕孩子。”荆风却道,“一个没有影的孩子。你害怕做妻子,害怕做娘。”
他声音低沉,好像也并不怎么失落,上下打量一眼乱发又不着鞋袜的文雀,回身将房门关好:
“药店、武馆、商铺……有个共通点:都很辛苦。”
文雀,又当从何论辩?
她本该欢喜,否则不会上赶着坏了规矩,还是在华岳大神的道场……可她几乎片刻就后悔,甚至上赶着专要去做那些直不起腰的苦差事,要证明自己肚子里空空荡荡,此身清清白白……她甚至不敢和木棠咬耳朵,典军老爷见不到人,更从何分担她的忧惧呢?十日一晃就过,眼瞧着就是月底,月信依旧没来。她今晨去豆腐店路上,还不意撞见了执仗亲事刘安的妻。“十天半个月不见人?正常!”对方将抱在怀里的孩子换个姿势再拍一拍,回身给街上车马让开道路,“……心急?有什么可急?只要他没被刀劈剑砍了,我就谢天谢地!从前还每天给殿下上香呢!阿弥陀佛,主子没事,他那贴身护卫的自然没事!如今进宫去当值倒好!皇家大内,你说说,还能出什么事?不求他带孩子养老,日子安稳过着,就算不错!”
刘安妻子答得理所当然,可她现下想来依旧头皮发麻。不要做谁闺房寂寞的妻,更不要做谁灰头土脸的娘!她错得一塌糊涂,正该回去和胡姑姑磕头!
专门带回家来的武器来不及拿,包袱更顾不上打,弯腰蹬了鞋子,她竟然当即就要走。荆风仍等在门口,依旧不曾阻拦。酸胀略有缓和的腿脚被扑面而来的夜色撞个趔趄,转个弯又被人撞个满怀。定睛瞧去,居然是向来规行矩步的佩江神色慌张拾裙子就跑,文雀自然以为那俩正在冷战的又闹出了什么事故,要追呢又顾着捡包裹来不及。隐没在夜色里,有名亲事无声无息向前一跨,就将佩江阻住。而后在段舍悲之前,薛娘子的死讯先落在文雀耳朵眼里。就像飘落墙头的一片春叶,不合规矩,却没有一丝涟漪。
薛娘子死了,据说是丢了儿子后郁郁寡欢,日渐消瘦,想来,该算作自尽。所以文雀……必须趁还飞得起来的时候……
她必须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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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窗外的鸟声稀缺,可是何时已然换了巢穴?段舍悲不去问佩江,披发跣足一步上了台阶,一步要踏回屏风后去;比鸟叫更凄惶的,却是闻讯赶来此处,何幼喜那欲言又止的悲凉目光。她开口,母亲一样,居然先说她不懂事:
“自古三妻四妾寻常事,你若不许那些奴婢近前伺候,反倒会被指摘善妒;你更怎么、自己都存了这样不三不四的念头?可是被气糊涂了?”
段舍悲别了鬓边长发,依旧不着鞋履,居然就在案边随意落座。一旁佛龛冷清了有多久时间?三更半夜,人不点灯,如何照得见佛祖面上慈悲?可就连那些个泥塑木雕的菩萨,原来也是没名没姓的小工亲手雕塑;段舍悲忽而很想亲眼去见一见那般场景——是否肃穆、是否崇高、是否伟岸、是否洁净?何幼喜却将这番怅然出神视作落寞,微捂了肚子,深以为自己有一些经验可讲——搜肠刮肚一通,自己先唉声叹气半晌,说她便是自小吃斋念佛,而今也总该学得放下身段——已经嫁作人妇,帷房之乐,难道还唯恐避之不及?
段舍悲伏案该是想了想,什么都没想明白,单觉得窗外清净,鸟儿不知道满天空去哪里放了懒,居然这么轻而易举便得自在。生作鸟儿,筑巢、下蛋、抚育幼鸟,顺其自然着,一辈子说没也就没了;可她好似要比鸟儿复杂得多,比佛像龌龊得多;今夜当众失了颜面,没料到此刻竟然脱口要笑。等明日、再看看那兴高采烈的探花郎,瞧见了这一对两情缱绻的比翼鸟!如果何家也出手要塞几名奴婢,替幼喜身怀六甲时侍奉夫君……等她们也有了好消息,探花郎可也会笑得同样开心?
她自己想想,带入其中已觉得快意。这因此才不算诅咒或妒忌;她接着却往东市最繁盛的徐家佛店去;结果是偷师未成,反倒竟去隔壁听了小半日唱戏作曲那靡靡之音。值得欣慰的事儿毕竟还多着,殿下今日同李姑娘离宫回府,不知为何又分开来住互不搭理。殿下关起门来抄经——废着无用功,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已经很能使段舍悲偷偷嘲笑;其后亲王国挨了一顿整治,又好在佩江及早抽身,此番才幸免于难。所以再一日李姑娘无所事事出门去会外男时,她照旧全做不知;午后又找她要去看望怀孕的何幼喜时,她虽然不大乐意,却也听之任之。坐了不算太久,平白带回来一只画眉,据说是刘深同他老爹置气,一时兴起买的玩物。如今自然是洗心革面,也怕吵着孕妇,就送到段舍悲这里来。她回府添了水加了食,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这鸟儿有些没精打采,仔细琢磨来琢磨去,原来是听不见她唱曲儿。别说,连窗外那一窝今晚也都安静,甚至连佩江也……
佩江闯入门来,画眉振翅飞起。
“薛娘子没了,”她喘着粗气,“积郁成疾。”
画眉飞出了窗户,文雀在第二日清晨离开。段舍悲总说,自己只是有些糊涂。大约世界太寂寥,眼睛会看不太清楚,同一日张祺裕在祖帐外迎风饮酒时,也总要说自己当真迷了眼睛:“大好春日,何来这般风沙?早知道就该在云香院……再不济总是老薛家茶馆……谁让你走得这样急!”
“既然如此,张兄还有空在城外设宴等候,甚至请来一只如斯壮观的队伍,小弟是不是该当诚惶诚恐呐?”林怀章下得马来,瞧那二十人穿红袍扎红巾捧唢呐抬锣鼓的队伍心下就发怵,得是招呼小厮将车马仔细看好,别得骤然受惊跑没了影,该拿什么来回老家!
“探花郎回乡结婚,大喜的事!晓得你没带喜队,哥哥自掏腰包给你补上!”张祺裕眯眼睛将酒杯上头吹了一遍又一遍,终究还是摇头叹气暂时放过了,先来数落林怀章不识好歹,“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点道理你也不晓得?!你我过命的交情,今儿要走,昨晚才送贴,不然我得找个大花轿,一路给你抬到安化县去!”
“祖父急病,我是奉父命去侍疾,并非儿女私情……”
要叛逃的懦夫这么说,撞着张祺裕俩喷火绿豆眼自己先矮了声势,乖乖捉了案上半杯风沙一饮而尽了,想再说点什么,好像也没得说。荣王殿下夤夜问罪,京中风云变幻多事之秋,父亲紧催他告假返乡,内在曲直姓张的一准早就猜透。可不止,他甚至昨儿还在和李木棠对饮,回家苦酒喝到天光破晓,此刻整个人往后一摇,就差要躺倒在这荒郊野外风沙地里:
“你听。这附近是不是太他娘的安静?”
林怀章一旁盘腿坐下:“安静点,好哇……”
李成死了,黄延携薛绮照归隐了,如今连林怀章也要跑了,张祺裕叉手勾起脖子,就在那看昏黄模糊的太阳,那么小一个点,那么远,那么无情无义。唢呐响了,干涩落魄着,像最后一口气,要出不出,要落不落。在黑夜以前,没有归雁,没有马嘶,光秃秃一条官道,清冷冷半面北风。他俩学富五车的脑袋竟想不出一句诗,一阙词,就听那唢呐拉锯似的吵闹……往日云香院江南曲、塞北鼓竟然遥远;来路市集人声乱、鸡鸭喊竟然生动。张祺裕继而挥手,唢呐断了,天际仍旧尚未黑透。
有时候,空空荡荡的寂静,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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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落魄,便有人风光;那厢孤家寡人,这头高朋满座;可是谁曲高和寡,谁又心有戚戚?拔擢为亲王国令,又腰佩有三品姑姑的玉佩,张祺裕所赠、无端消失了的那些金银玉器立刻原封不动送上门来。还有那几进门来各样的陪笑与奉承,夹杂着忧惧与惊慌,李木棠不用仔细去瞧,皆已尽收眼底。谁晓得她竟然更加诚惶诚恐,反倒辗转难眠,赶一早要去同张公子诉苦?
“我害怕……因为我内心欢喜得很,受用得很!恨不能振臂一呼、一呼百应……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晓得!我不过念了四五本书,知道几个字,亲王府各个瞧我像瞧蝼蚁,更不要说去亲王国给人笑话!”接过虔金号修缮成金镶玉的那柄如意,她回想中仍是小之将其递来祝二人百年好合那一腔真挚,是她自己变了形状,一时竟然迷茫,甚至酸涩,“或许我知道我只是钻了后门沾了光……所有的可以是因为他,所有的不可以也是因为他……眼瞧着高台,爬是爬不上去;掉也掉不下来…我、这是不识好歹!我知道!文雀姐姐骂过,不知为什么,就是改不掉!”
“薛绮照刚攀上国舅的时候,你猜她私下里哭没哭过?”张祺裕擦掉嘴边油花,鼓着半面脸颊转过来把手一摇,“一次没有。比你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厚着脸皮往年过半百老头子被窝里钻?难呐!为什么不哭?路是自个选的,这叫百折不挠,为着终生的大业!哭?浪费时间,不值当哩!灯一息拉上帘儿,帐里快活,谁还管台面上委屈?”
李木棠大约是听懂了,别过脸去,就道:“我没哭。”
“可是你怕!”张祺裕说着,往袖子里摸出个拳头大小的荷包来。掂量在手上轻飘飘,左右不是银两,叮嘱的声也是不怀好意的,还伴一抹怪笑:“日子苦,自己就要寻点乐子。软香温玉如今都凉透了,不然也不能便宜送了你!此等宝贝,回去了躲屋里、自个偷偷看!眼瞧着快到十五,也是大丫头了,不能什么都不懂!”
大约……这个也能算作求知若渴?
李木棠一双腿脚自此更有理由不肯往亲王国去;什么“德不配位”之类的老话也且住了罢……她有一阵甚至觉得,哪怕是侍妾、哪怕是通房、甚至于外室……!瞧那何师傅,嫁进刘家的门不还是怀孕生子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么?竟不晓得段孺人黑着张脸还有什么不满?何幼喜才诊出的喜讯,家里各处已经热热闹闹布置上了,乳母都挑了一遭又一遭;小木剑小木马小书案……一件件更别提有多可爱!李木棠这几日中了蛊的脑子便愈发晕晕乎乎,念叨孩子、更对有些尚未尝试的欢喜格外迫不及待。当夜曹文雀叩了三道门,她就靠在床遍裹了被子、就一点灯光正看到两颊通红滴血。凝碧和湛紫早都被赶回去睡觉,她那酸软的腿脚可撑不住倒进门来好一个高个又习武的姑娘。文雀眼里噙些泪水,心惊胆战和她对视片刻,脚下生风似的点燃了各处的灯火,一时间交相辉映,连白昼都不能比拟,竟使李木棠胸口又唐突滞涩极了!
然后文雀说——贴近些,抢了被子,四面环顾着桀桀低语:“薛娘子没了,伤心她那孩儿。会不会还来这里……会不会找你、找我……甭管找谁?”
“她没死,活得好好的!”李木棠反应过来,当下长出一口气,又将偷偷压在枕头下那一卷红绡给她瞥一眼,“我上午才去见了张公子。薛娘子原来是和旁人有了缘分,潇洒快活去了!京城里、她名声不好,报个病故,或许能博两滴眼泪。这个……好、不好的东西,是她亲手交给张公子的谢礼。大家之作!你猜,她而今的情郎,是谁?”
文雀从没在意过什么“京城四大才子”的戏说,更不曾听闻丹青大家黄延黄子虚的名号,便是见了那红绡上边边角角一些画迹依旧一头雾水。于是凑到床前偷偷红了脸庞的变成两个姑娘。嘘声轻叫间,有人越看越志得意满,越看越踌躇满志;有人呢,倒是越看越做贼心虚,恨不能全盘脱手罢了!曹文雀可来者不拒呢!收了此等宝贝正要去亲身践行一番,想想又犹豫不决。回头寻去,小妮子还冲她眨眼,就差要问一句“到底是不是真像画上那般快活”,文雀唯有夹尾巴逃跑了的。
不管明日如何,不论此生如何,至少此夜……
李木棠也实在想得偿所愿。
寿宴那日一场绵绵春雨,按说该将浑身燥热泡软了化散了,可惜力道多少差了些,仅是伤处抓心挠肺地难受,没出多少汗,更不曾发起烧来。以至于她其后竟有闲情逸致庆幸,自己已经用不着担心会无药可医病死了席子一裹丢出去。不是自个身子不争气,实在是天上一场雨突如其来呀!高床软枕睡着,还有凝碧和湛紫来回关照着,一整天无所事事地荒度,疼累了就睡——哪儿还有比这更舒坦的日子呢?她甚至可以蛮不讲理,可以颐指气使!她简直想此生就此一病不起了!更别提什么亲王府、什么亲王国……她便不要求学上进!不要汲汲营营!甚至、她居然想使唤两名贴身婢!胭脂眉黛都拾掇出来,仔细打扮才能去了病气;再换一身绫罗绸缎、簪满头珠光宝气……她的情郎可是大梁的王!哪怕是摔断了玉如意,不过转眼就镶金嵌合回到她的手上。她将其放在枕畔,随即还有徐弥湘一封信,也要郑重压在其下:
久别故友不问她是否在王府里站稳了脚跟,满页满纸单单好奇这一路吃的好不好,练练追问北国边疆有些什么别样风味、做法简单还是稀奇?又说今日寿宴如何有她一份功劳——尤其关照燕使那几道御膳。从宜妃处回到御膳房,才进宫一年的新人忽然也变成八品的女官。“第一月月例全数寄与芊尔姐姐,谢她手札提点,不知她是否安好……亦或幸喜逃过而今宫中人人自危、昭和堂一毛不拔这遭?”弥湘写至兴处,已不仅仅是叙述近况,洋洋洒洒更多是近来所思所得,郑重强调“纸上得来终觉浅”,颇为羡慕木棠姐姐北上真知灼见;入宫时间短、资历浅,她又如何能不焦心?“一时做不得掌勺御厨,唯有拾芊尔姐姐牙慧,对菜式配搭指点一二……道阻且长……”
瘸着条腿的李木棠病里发威,直道:“道阻且长便不要走!”她自己却明晓得“没本事、没身份、没容色、没腿脚”,仍要幻想这样一个“四无丫头”是如何列了正元殿的席:要八面玲珑、要不卑不亢;事实却是就这么片刻锦衣嫌冷,金钗嫌重,胸闷腰痛连药都吃不下去,更别提食官长那满桌子精巧用心。文雀姐姐回了钟离郡,她不肯去攥湛紫或凝碧的手,自己把被子揉皱,浑身简直要拧出水来!
寻常事……换了清闲任性日子,少顷再换了晋郎关照,总是值得……
她这么想着,大约是睡着了,抑或是晕了半死。哪怕到了此时此刻,她仍不肯认清更不肯承认:今岁的春天,实在比去年更冷。眼前的雨,更是凶兆。
她岂还有悬崖勒马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