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皓月不敢想,那瘦弱憔悴的面容,会生在同他四师兄无镜的脸上。
从被看透面容的无措不安,到慌忙掩盖面容,眼中流露出错愕与恐惧,被人看清面容,他的杀手生涯可谓终了了。
杜仲看清南宫皓月脸上的震惊,尽量平缓住因情绪变化带来的彷徨。“怎的还不死心,我为了躲你,可是逃到黑河来了,还如此紧追不放?”
杀手用黑巾掩盖面容,便对杜仲一系列截杀,他知道,此行没有回头路,被看到面容,他已经断送了生机。
杜仲应对从容,但久不操练,动作有些生疏,二人皆在不破坏百姓房屋前提下到处乱窜。
南宫皓月紧紧跟随,只见二人跃然追进了一座破庙内,撕打声还在继续。
想来这位狡猾的医士也落不了什么下风,南宫皓月平静地靠在门前,看着月升天井,黑河迎来了一轮皎洁新月。
过了些时辰,里头打斗声渐渐淡下,接着杀手便跳上房屋跑了。
待南宫皓月供着手走进破庙一瞧,果真在地上见着个血淋淋的男人,衣着跟那杜仲是一样的。
南宫皓月不可置信,这两人不该能打到天亮吗?
南宫皓月去检查尸身,人已经凉透了,不过按理说尸体在死后半个时辰内还是有体温的,这杜仲凉得也太快了。
“不用看了,障眼法罢了!”随后,杜仲从佛像之后云淡风轻走出。
南宫皓月看着上头的血,倒是逼真得很,“好一招金蝉脱壳。”
杜仲拍了拍裙角的灰,“这也是被逼无奈,那孩子这么小就谋这个营生,可想而知是被逼无奈,我又何故再难为一苦命人,让他得以交差便好。”
南宫皓月去起身,“你一介医者,还操心民生?”
杜仲洋洋洒洒笑道:“治病救人,自是忧民,况且,这黑河的百姓都不容易,做了贵族幕后杀手的也不计其数,很多都是一路摸爬滚打,才活到至今。若他今天没个交代,还见得到明日的太阳吗!”
南宫皓月轻笑:“所以你就想了这招?”
杜仲伸手向地上的血尸,快哉道:“如何,能否以假乱真?”
南宫皓月捏着下巴摩挲道:“六分像吧,你这头太假了,一看就知道是泥塑,不过这血倒是逼真,用的是狗血吧!如此腥臭。”
杜仲满打满算,竟还是漏了这一环节,不堪入目扶额道:“没办法,权宜之计,短时是能让他揭过此次盘问了。”
南宫皓月看着他满心满眼想着那杀手,不堪自毁声誉,“等天一亮,来此敬香的人很快就能察觉到你的尸体,你这样的名人,若尸体在黑河被发现,那些贵胄难免不会向黑河施压,以为是发生民乱将你杀死。”
杜仲左手握拳右手放开,拍案道:“还是你想得周到,你得将尸体挪个位置,不过这种活计还得麻烦你这个修仙之人了。”
南宫皓月见他微微作揖,疑惑道:“你不也是修仙之人,怎的自己不动手?”
“不瞒小友,在下修的是药经,术法心诀之类可是一窍不通,若让我搬运,弄得满身是血,出了黑河就得被发现。”
他倒是想得周全,南宫皓月也只好应下,“你这算盘打得,肯定早就知道我在调查你,这才露出马脚,让我跟来对吧!”
杜仲微笑不语,南宫皓月长袖一挥,地上尸骨与血迹便收入乾坤袋了,“既然杜大夫已经被刺身亡,那你何以在扬州城立足?”
杜仲不语,只是不紧不慢走出破庙,走在宁静的石路上。
南宫皓月心中谜题未解,紧跟他身后,“你还未回答我,如此着急,这是要回医馆料理后事不成?”
杜仲回头看她一眼,淡笑道:“这扬州城恐怕是待不下去了,明日天一亮我便出城。”
南宫皓月拍了拍乾坤袋,谨慎问:“这假尸你该如何处理?总不能丢回医馆,明日等你的小厮来了,一进来便是开门红啊。”
杜仲嗤笑道:“你这主意不错,就扔在医馆吧!”
南宫皓月皱眉,盘问道:“若是明日贵族们来土地庙寻尸,却不见你的尸身,而是出现在医馆,证实那杀手说谎,让他何以立命?”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还麻烦小友陪我去一趟乱葬岗。”他说到此间,竟异常平淡,好似对乱葬岗十分熟悉。
绕过重峦叠嶂的房屋,南宫皓月提着一盏灯跟随在杜仲身后,走进一个深坑矿洞,身边的烟尘逐渐浮现在鼻尖,无比呛人。
阴气与戾气盘旋于此,久久不散,鬼魂也四处游历,血腥味横来,虽看不清洞底多深,但杜仲道:“扔在此间吧!不过小友若是想要研究,送给你也无妨。”
南宫皓月蹙眉,“为何丢在此处,而非掘个坑葬了?”
“照你的意思,还得立个碑不成,大夫杜仲卒。”
南宫皓月想来也是,既然是假尸,又何来如此繁重的章程,“反正也见不着了,跟卒了有何区别!”
杜仲没好气捂着笑,“你这话说的,改日我便改头换面回来,我杜仲又是一条好汉。”
南宫皓月看着此间阴气极重,一些小鬼游荡也不得脱身入地府,心中不由升起一某悲怜,有些后悔没研读安魂之经,送亡灵入地府,只得询问这些魂魄可有未解的夙愿,她可以待以完成。
一个年迈的老太磕着浊气道:“我自出生便在此黑河,一生不得见扬州繁华,死后也无法离尸骨过远,最远去的地方就是渡黑河的船上,始终无法迈过那一道坎。”
南宫皓月苦涩握住她布满老茧的手,“你可是要去外面瞧瞧,只可惜,我无法携带你离开。”
那老太又咳嗽得厉害,南宫皓月扶着她的背,缓缓舒平,“这是怎的,生前得了咳疾不成?”
老太道:“这黑河脏乱,又开采煤矿为生,多数住户都有这症状。”
南宫皓月看着四面斑驳的石墙,心中不忍问:“抱歉,不知你可有别的心愿未了。”
老太眯着眼望向西边的石墙,“姑娘心善,我也自知我所求无法得偿,只愿,我的子孙有朝一日可以离开黑河,到地面上活着,不过,这个愿望过于渺茫,我自知是难为了你,就当是我一时多话,说了些不切实际的梦话。”
南宫皓月双眼湿润,逐渐铁下心来,“不是梦话,若我还活着,必为黑河百姓争取一线生机,永赌扬州风光。”
那老太依依不舍送走了他,她迎面便瞧着个不说话的小孩,蹲在一座矿车上,眼睛死死盯着她。
“阿姊,你看得见我对吗?”
南宫皓月眼神木讷,那小孩不见面黄肌瘦,左肩更是被剜去了肉,何其残忍,“可以的,你有何心愿未了?我为你完成后,你便入地府投胎吧!”
“阿姊,什么都可以吗?”
南宫皓月不敢妄言,点头道:“在阿姊力所能及之内。”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每每读到此诗,我便想亲眼看看芍药花开,只可惜现在寒冬腊月,芍药是见不着了。”
南宫皓月见他低头不语,便徒手捏了一朵芍药递给他道:“此花永不谢,只为你一人开,年年岁岁与你长伴。”
“谢谢阿姊,你和这芍药花一样,娇而不妖,艳而不俗。”他心愿已了,自是随尘坠地,入了地府投胎。
她转眼,瞧见个沉默不语的独眼男人,愤恨得看着洞里,南宫皓月上前询问:“不知你有何心愿,我若能帮得上忙。”
那男人眼珠一转,义愤填膺道:“你若想让我入地府投胎,除非将我儿子一起送进去,否则,黑白无常来了也管不了我。”
南宫皓月见他满脸阴鸷,怨气横生,不禁问:“不知你与令郎有何过节?”
“过节?何曾有过?我含辛茹苦将他养育成人,每日出两份工,导致而立之年心力交瘁瘫痪在床,他竟忍心将我推入乱葬岗,好一个逆子,狼心狗肺的东西。”
听这番说辞,倒是那儿子的不是,这儿子不仅不抱生养之恩,竟忍心推这位父亲去死!
“其中可能有某些误会,不知你姓甚名谁,令郎又是何名讳?”
“我名庞酉,孽子庞荣,家住黑河东,报上我的名号便找得到。”
照着庞酉所说,果真在黑暗东寻找了一户住家的小院,不过此时并非登门拜访的好时机,她征问了许多鬼魂的心愿,很多人都希望世间再无黑河,百姓齐乐,身为贱籍也能被厚待,不再躯于黑河之边,永无翻身之日。
她一一摘录,只求有一日,能了了这些鬼魂的生前愿望,渡他们早日投胎。
杜仲见她一晚上如此辛劳,不慌不忙上前询问:“众生道我乐善好施,在你等面前倒是逊色些了。”
南宫皓月充耳不闻,只当是些闲言碎语,“你的事情早晚败露,此刻不去收拾行囊,明日指不定逃不出去了。”
杜仲叉腰道:“我何时说过要逃了?”
南宫皓月盯着草纸上的愿望,加上谛听的那个,很快一张纸就写不下了,“不逃的话等你被通缉了,我可不一定会救。”
“女侠菩萨心肠,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再者,我何其蠢笨,会被捉住?你也太小瞧我了。”
南宫皓月抬头,蹙眉道:“照你所说,你很强,身处险境更应自个绝境求生,我若横插一脚岂非显得你毫无用武之地。”
杜仲摇头,沉着道:“待我改头换面,有了新的身份,何愁被人认出?”
南宫皓月应声颔首,“既然如此,杜公子便自行回去吧,我还有要事要办。”
杜仲瞥了眼地上幽暗的魂体,淡淡道:“你说的要事,便是为这些鬼魂了却心愿,好下地府投胎。”
南宫皓月抬头道:“既然看见了就不能坐视不管,你既知晓此处,又看得见这些魂魄,也不知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好让他们安息?”
杜仲没好气道:“我连人都医不过来,哪有闲暇再医鬼病?我虽为医者,到底是能力有限,他们所愿无非是离开黑河,解放黑河,这些并非我一介大夫能做的。”
南宫皓月长吁口气,到底还是没有难为他,“你在扬州已经惹了杀身之祸,确实不易,我不该向你施压的,抱歉。”
杜仲淡笑道:“小友有心,便好人做到底,帮一帮这些魂魄,也好为小友积善德。”说罢,他当即离开了乱葬岗。
南宫皓月早知这大夫靠不住,也没抱太大希望,毕竟行走人间,多有不易。
不知不觉,她已经忙活了一晚上,搜集到了诸多愿望,很多魂魄已经入了地府投胎,她深感欣慰,一些徘徊不散的,也都是心愿未了,不愿入地府,只待有人为他们了却。
她趁着旷工还未出工,便着急忙慌到了黑河东庞荣家。
经过一番询问,这庞荣可谓是大孝子,不仅在庞酉瘫痪期间日日侍疾,端茶送水,甚至连沐浴都是他一手操持,根本不存在狼心狗肺一说。
但问及为何庞酉未死便将他推入了乱葬岗,庞荣却沉默了,与妻子相视一眼,皆露愧疚之色。
原来,庞荣在庞酉瘫痪期间,已经不惑之年,尚未娶妻,家中也因庞酉瘫痪榨干了银钱,连基本的生计都难以维持,他日日在矿洞上工,依旧是东墙补西墙,草药钱就像个无底洞一般。
日日愧疚心下,他良心难安,直到庞酉已经瘫得说不了话,身体无法动弹,连日上工的他无法近身照顾,这才决心将庞酉送入乱葬岗。
但并未推下去,而是带来了被褥吃食,就等他慢慢死去。
庞酉活活气死,心中郁郁难平,这才不愿离去。
“父育我十五年,我养父十五年。”
待讲给庞酉时,他却不大认可,生养之恩,无论如何都是还不清的,还臭骂了庞荣一顿。
没辙,南宫皓月只好差使庞荣一家前来祭拜,庞荣带来了屠苏酒,身穿一年穿一次的喜庆衣裳,妻着红妆,似去亲人家串门似的,二人热泪盈眶,唯有小女躲在身后不愿出面。
南宫皓月施法让二人看到庞酉的魂魄,庞荣一见,当即痛哭流涕。
“爹啊,儿对不住你,今特带新妇小女前来奠拜。”
“不孝子,你还敢来,我要杀了你。”
那鬼在庞荣脸上抓出血痕,但庞荣不愿反抗,“儿子该死,这些年来夜不能寐,心中有愧,一直悔不当初,还望爹能别怨儿。”
“我怎么能不怨你?我妻难产,我一人抚育你成人,你就是如此回报我的吗?我心甚寒,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在你出生时将你掐死,以绝后患。”
庞荣一味磕头认错,以至于头流血了,都不觉疼痛,“爹,儿也是被逼无奈啊。”
一众争吵后,庞酉看在可爱的孙女份上 总算是原谅了庞荣,并提出一个要求,望庞荣能将他的尸身运走,葬在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他一生太过痛苦,连睡觉都不得?安生,还望能在蓝天下,畅享呼吸。
庞荣脸色十分难堪,但南宫皓月一举答应,很快便从尸身中寻到了庞酉碎裂的尸骨,午时葬在了扬州城外一棵槐树下。
愿望已了,在庞荣一家哭喊声中,庞酉隐去了身形。
接下来,便是实现解放黑河的众愿了。
南宫皓月走出黑河,赶巧在河边见着个伶俐的后生 从他身边走过时,那人道:“小友,这就认不得了?”
南宫皓月侧身,这男人高八尺,面容姣好,满脸的桀骜潇洒,好似哪家的少年郎君,正值最好的年华。
南宫皓月不敢想在这扬州城还有谁认识自己,只有那素衣杜仲了,“你是?杜仲?”
“如今该叫凌霄了。”
“杜仲,凌霄,怎么都是药草名,你的本名呢?”
凌霄起身,随她一道乘船向上。
“没有本名,忘了。”
“那你可真舍得。”
“小友可有兴致跟我去干个大事?”
南宫皓月正疑惑着,却被他一把拉上了岸,“你说说看,是何事,我再考虑要不要干。”
那人会心一笑,“你一定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