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上,平安一大早就起来穿上运动服,随便吃点儿饭就坐车去市里体育馆。
这里有太极拳训练班儿,每天早上都有人来练。平安和他们一起练,时间长了就熟悉了。大部分是中老年人,只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女子,看起来像是结过婚的,另外一个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好像是一个教练的儿子,他们三个经常交流切磋。只可惜他只能星期六、星期天来,有时候要加班,有时候家里有事儿,就不能来。
平安非常喜欢在绿树花丛间练太极拳的那种感觉,像是在跳舞,又像是太空漫步,飘柔旋转,流畅如风,呼吸吐纳,刚柔并济。练一套下来,浑身舒畅,脚步轻快。长时间不练,浑身不自在,总好像丢失什么一样。有时候正走路着,他会突然来一个动作,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他“发神经”哩。
今天他练了一会儿,那位女子来了,问他:“来得早啊?”平安说:“刚来一会儿。”那位女子练了两年多,练的也比较规范标准,平安夸她练得不错,她也夸他练得好。女子今天带着一把剑,开始练太极剑。看她练完一套,平安笑着说:“练得不错,啥时候学的?”“刚开始。”“哦,我跟你学吧?”女子笑道:“可以啊,那得收学——费!”“那没问题。”女子说:“开玩儿笑的,我这水平还能教人?”练了一个多小时,出了一身汗,平安就回去。
九点多,平安回到家,见大门锁着,他想人都去哪儿了?这一向地里没啥活儿,还能去哪儿?他开门进来,看见院里饭桌上碗筷、碟子没收,一个碗、一双筷子掉在地上,一个小椅子倒了,地上撒有面汤,几个板凳也没收。他心下一惊:出啥事儿了?正想着,他腰里的传呼响了,是金梅发来一条信息:速回电话,进屋拿起电话拨通那个号码,是金梅的声音,急切带着哭腔问他:“你在哪儿?”平安说:“在家,咋了?”金梅说:“咱伯在医院,你把咱伯身份证、银行卡、新农合本拿来,再拿个饭盒、毛毯。”他连忙找到要拿的东西出门,锁门,就向汽车站奔去。
来到市医院,终于找到金梅和丈母娘,二人正在抢救室门外焦急地等着,儿子“哇哇哇”地哭,金梅让他吃奶他不吃,哄他睡觉他不睡觉,就是大哭,金梅又悲又急,两眼直掉泪。丈母娘强压悲痛哄孙子哄不住,靠在椅子上呆呆地坐着。平安走到跟前抱起儿子坐下小声问金梅:“咱妈没事儿吧?”金梅看看母亲说:“没事儿。”金梅突然趴在他肩上掩面痛哭,泪水打湿他的肩膀。他拍拍金梅,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儿子还是哭个不停,他又拍拍儿子说:“不哭,不哭。”
二大和小姑来了,小姑看金梅还在哭,就拍拍她,平安挪一下让她坐在金梅旁边,金梅看见小姑,拉住她的手又哭开了,小姑忍不住,两行泪涌了出来。二大问平安:“进去多长时间了?”平安摇摇头说:“我也是刚来一会儿。”他就盯着抢救室紧闭的两扇门看。母亲对小姑说:“你俩就别哭了,没事儿,你哥他命硬着哩!”小姑就止住哭声带着哭腔说:“嫂子,你要挺住!”母亲说:“嗯,我没事儿。”说着就抹一下眼,低下头拉住小姑的手。儿子还是哭,平安哄着。二大不说话,抽着烟,看着那两扇门。
那两扇门忽然“嘭”一声开了,几个人一下子就围住医生,金梅冲在最前面,她拉住医生的胳膊哭着问:“我伯他咋了?”医生默默看着面前众人摇摇头说:“没办法了。”金梅就松开医生胳膊跑进去,一下子扑在父亲身上大哭:“伯——伯——你咋了——你咋了——”母亲差点儿晕倒,小姑和二大连忙扶住,搀着她坐在椅子上,母亲半天不说话,小姑哭着说:“嫂子,你哭吧,你难受你就哭出来吧!”母亲终于双手一拍大腿大声哭起来:“他伯——你咋就恁狠心——!”小姑又哭着劝道:“嫂子,你别太难过!”劝着哭着,哭着劝着。二大走进去,站在哥哥身边哭着说:“哥,你也不等等……”
一位中年男医生走进来拍拍二大的肩膀说:“兄弟,节哀顺变,安排后事吧。”二伯擦一把泪说:“嗯。”男医生说:“医院有车,你要是用我给你们联系。”二大说:“不用了,我这有车。平安,把娃给金梅,咱几个把人送回去。”二大推来一辆担架车,和平安、小姑把父亲抬上去,推出去,抬到他的面包车上。二大让金梅和她母亲坐公交回去,他们三个人坐上面包车回去。
回来,几个人把父亲抬到中间客厅沙发上盖一条单子,就开始忙活了。二大主事儿联系,平安帮忙跑路,报丧,联系冰棺,买寿衣买祭品摆灵桌,联系大厨乐队,订烟酒订酒席,搭棚子,买棺材,等等等等,忙得团团儿转。打电话报丧时,他给老家附近的商店打电话叫他父亲接电话说了这事儿,并且问准父亲几点能来,到时候他去接。父亲说你忙你的,不用接,他还知道路。丈母娘回来就把存折、银行卡、身份证都给平安,密码就记在存折上,用多少钱尽管取。
金梅见母亲还算刚强,一天到晚不多说话,只是坐不住,东房出来进西房,西房出来进厨房,厨房出来又进西房。金梅问她:“妈,你干啥?”母亲一个愣怔,站住,想了想说:“喔——我要拿暖壶哩,也没拿,娃喝水不喝?”金梅说:“妈,你歇歇吧,这儿有开水,他喝过了,也吃过奶了,你来看你孙子,我做饭。”母亲说:“中,看孙子,我看孙子,孙子都一岁多了,长得多——亲,多——乖!”谁知道她一抱上孙子,孙子就“哇”一声哭了。母亲摇摇他说:“咋了?奶奶抱着不舒服?那你躺下。”母亲把孙子放在小车里,他就不哭了。母亲说:“哦——你这个小——人儿,也知道躺着美,那你就躺着,老躺着。”孙子看着她,眼睛黑亮亮的。金梅到厨房把锅搭上,淘好米过来,看见母亲还是盯着孙子看,呆呆的,就拉住她胳膊摇摇问:“妈,你看啥?”母亲这才转过头问她:“躺着,最舒服?你哥、你伯,就老躺着?”“妈——!”金梅忍不住又哭开了,她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你要想开点儿,你可不敢有个啥——啊,你要想开——啊,妈!你要是再有个啥,我还咋活下去啊?妈——!”母亲看着她说:“我没事,没事。”金梅说:“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母亲又直愣愣地问:“你还记着你哥他走得日子不?”金梅心里忽然一个“扑棱”——今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她睁大眼睛问:“是我伯他——”母女俩抱着大哭起来,泪水流在脊背上,打湿地下,儿子也吓得又哭起来……母亲哭着说:“你伯他太要强,老是不服老,不信命,棺材不叫买啥都不叫买,说见那些东西晦气,老说他身体好,没事儿,老说他要活到九十、一百哩!……命啊,这都是命!不信命不中——啊!”
天黑下来的时候,冰棺运来了。平安和那几个人把它抬到当间的两条长板凳上插上电,母亲和金梅、小姑、二婶已经给老丈人穿好寿衣,把旧衣服旧褥子铺好,几个人就把老丈人抬进去放好,金梅忍不住又哭了,被几个人劝住,不哭了还是咿咿嘤嘤地哭。平安拿出金芒果烟给他们一人一盒,让他们吃饭,他们不吃都走了。
母亲去厨房盛饭,一人一碗汤,一个馍就糖蒜,金梅把西红柿黄瓜洗净拿来给几个人生吃。母亲坐在小姑旁边说:“顾不上炒菜,将就一顿。”小姑说:“嗯,你咋不吃?”母亲说:“我不饿。”小姑说:“晌午都没吃,再不吃点儿能行?我给你端碗汤。”说着就起身给嫂子端来一碗米汤,母亲接过却放下,小姑说:“大嫂,你赖好吃点儿,不吃咋能顶住?”金梅过来把米汤碗端起来给母亲说:“妈,你喝点儿汤,你不赖好吃点儿顶不住,妈,你可不敢再有个啥!”母亲终于端起碗喝汤,金梅、小姑继续吃饭。二大对平安说:“你找个本儿把花过的钱都记上,心里有个数。”平安答应说:“嗯。”金梅说:“他一天到晚跑路哩,我记。”平安说:“都要记啥?没多少要记得吧?”二大说:“多——着哩!啥不花钱?都——得花钱。今天这冰棺一天租金五十,现在酒席一桌一般都是八九十,好一点的一百多,咱也不要多好,差不多就行,办事儿在屋里过吧?”金梅说:“在屋里过。”母亲也说:“在屋里过。”“明儿还有打墓人、叫‘门儿上’、请‘先生’、抬棺材,这都得给钱塞烟塞酒的。”平安说:“报丧还没报完,有几家没有电话,离得远。”二大说:“明天再去,你也记在本子上,省得忘。”平安答应:“嗯。”二大说:“庆祥一会儿就来,庆华明天就回来。”小姑问:“庆祥现在生意咋样?”“凑合吧,顾住他就行了。”金梅问:“庆华还在景州?”“喔,前几天跟他同学去天津了。”“干啥?”“玩儿去了。”“喔,出去见见世面。”“喔,年轻人嘛,老是想出去。”“喔。”金梅说:“小姑,你也忙活一天了,躺炕上歇歇吧?”小姑说:“我不累,我得再陪陪我大哥,大哥要强一辈子,谁能想到……”说着就低头抹眼。母亲说:“这都是命——!人不信命不中!”说着也低头抹眼。二嫂说:“大嫂,人就是这,早晚都得过,你都想开点儿。”二大说:“天灾人祸谁能躲过?谁要是能躲过谁都成神成仙了!”小姑说:“就是,谁还能成神成仙?”
沉默一会儿,二大问:“给老三说不说?”金梅母亲想了想,说:“不说了吧,以前都把话说绝了,这几年都没来回。”小姑说:“他住得又不是太远,还能不知道?他要是有心他来,要是不来以后就老——不来!”二嫂说:“老三也真是的,多大的事儿?就记仇——了?他还能记一辈——子?”小姑说:“那年那事儿就算大哥不对,他也不应该记仇,更不应该记一辈子,跟大哥捞多少好处了,一次不满意就记仇了?哎!也真是的!脾气也倔,谁——劝也不行,好像都不是一家人——了。”金梅母亲说:“人心太窄了,啥——都不是!光兴对他好,他都不想想个人有啥不好,算了,不说了,说了来气。”
几个人说着话,庆祥哭着进来,一进门就“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我的伯——你到底是咋了?你不是好好的么?我的伯——老天太不长眼了!老天肯定是糊——涂了!……”他这一哭,惹得几个人都跟着哭开,顿时又是哭声一片……庆祥又哭道:“我的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没有你就没有我这一辈——子!”平安把他搀起来跪在他旁边的草墩儿上,庆祥哭着问:“我伯到底是咋了么?”平安低声说:“心梗。”庆祥说:“太突然了,太突然了!前天我跟咱伯还说话哩……”平安也说:“就是太突然了!我也没想到……我上午也不在屋……”
庆祥渐渐止住哭声。小姑问他:“这几天忙不忙?”庆祥说:“忙么,闲不住。”小姑问:“生意咋样?”庆祥说:“还可以。”小姑笑笑说:“我看着能干大——哩!”庆祥笑了一下说:“大啥——哩,能挣点儿够花就行了,还想啥哩。”说完又问:“庆春上高中了吧?”小姑说:“喔。”金梅说:“学习好着哩,听说老是前几名哩!”小姑微笑着说:“还可以吧。”庆祥说:“将来目标就是清华、北大!”小姑说:“能考上个好学校就行,要求不能太高。”平安拿出暖瓶茶具冲一壶茶,几个人断断续续说着话喝着茶,一直到凌晨三、四点,才靠着墙眯瞪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