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您睡了吗?”
屋里烛火还亮着,昭示着门外人也只是礼貌地问候。
卫茗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本书,视线都不曾从纸面上移开,想也不想就拒绝道:
“若非皇上召见,那我已经睡了,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门上映着一道高挑的人影,卫茗的声音大到足够叫那人听见,可那人依旧立在门外,不曾离开。
卫茗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他迟疑地抬头,电光火石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心跳骤然加速,卫茗丢下书抓起佩剑跳出案头,快步来到门前,一手扶上门。
这时候他却又犹豫了,他的心从未跳得如此快过,胜过初次独自领兵,胜过看到三千兵甲突出重围,隔着一扇薄薄的纸门,他问道:
“你来做什么?”
“我来请将军助我一臂之力。”
卫茗耳畔全是自己的心跳声,他的脸上浮现出丝丝迷惘,对门外人道:
“我说过,下次再见到你,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门外人反问他:
“那为何将军此刻不开门将我擒了去?”
卫茗没说话,此时他眼里已经有了些许挣扎。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想法,有无数问题,他想过也许谢玿已经死了,也想过谢玿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可眼下人就站在他面前,一门之隔,这些想法全部卷上心头,统统浓缩成一句:
“你如何进来的?”
门外那人耐性极好,声音平和:
“这个将军无需担忧,我自有我的法子。眼下六万大军驻扎在洛阳城外,将军,我来劝您,顺势而为。”
卫茗按在剑柄上的手垂下去,他将整个额头贴在门上,眉头轻蹙起,眼珠左右微微转动,视线飘忽不定。
挺好的,他想,在逃亡的日子里,谢玿也不曾停歇。谢玿究竟向哪儿去寻求援助了呢?南方?还是北方?亦或是心怀怨恨的百姓?谢玿回来了,带着大军,来救他的君王。
卫茗的心跳得极快,又低沉,像黎明前决战冲锋的鼓声,因饱收露汁而沉闷。他的脸皮发烫,热血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是恪守忠义的训诫,还是就此放手一搏?
卫茗的声音弱下去,问道:
“何以见得?”
“将军如今被困在这四方的金笼子中,老将孤立无援,西北岌岌可危,吾皇已老,走火入魔,万里山河拱手相让而不知悔,落得个人心尽失。”
悠悠一句叹息,卫茗最后的心防坍塌。
“将军,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太子不死,江山仍在。”
二月二十八日,残月西移。
卫茗一身甲胄,快步走在宫道上,两边高耸的红墙,在昏暗中仿佛弯下身子,极具压迫感地注视着踽踽独行的人。
然而肩负重任的将军浑然不觉,他每一步都似乎有着千钧之势。狭长的宫道,直通向那灯火辉煌的金殿。
天裂处,熹光点亮云边,雾气慢慢凝结。
天牢入口,看守的士兵站了一个时辰,盔甲上积满了细密的水珠,寒气直从脚心往身上冒。
远远的,一个人影出现在路的尽头,光线太过昏暗,士兵微微眯起眼睛,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突然,一道身影变成三道身影,士兵一下瞪大了眼睛,有些惊怖地朝左右两边看去,他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否则怎么会无中生一,一中生三?
士兵回神,视线再次朝前看去,不料寒锋直指鼻尖,他心脏猛地一跳,脚步忍不住后退一步。
士兵刹那间吓到失声,瞬间反应过来后他便要拔出手中长刀,不料执剑之人朝他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闪身一避,真正的刺客露出身形来。
谢玿长剑一挑一荡,士兵右手一痛,手便从刀柄上击落,刚出鞘的刀也被震回鞘中。
士兵慌乱中飞快朝旁边看去,另一个看守早已被放倒,第三人站在晕倒的看守身旁,华服纤尘不染,定定地看向谢玿,那目光脉脉。
“敌——”
话还没喊出口,剑尖便抵上喉头,谢玿目光如霜,那士兵眼神发颤,看着谢玿,低声问道:
“你们是何人?”
不给士兵再出声的机会,谢玿长腿一扫,那士兵身子猝然朝右倒去,资良瑜抬手捞过,以手成刀在脑袋发晕的士兵后颈猛地一击,那士兵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月老笑嘻嘻地走上来,吹了一声口哨,望着黑黢黢的入口,打趣谢玿道:
“看你舞文弄墨的,原来身手不错。”
谢玿面无表情,脸却有些红了,心跳还不曾平复,他开口道:
“多亏二位相助,若无你们,凭我一人,是办不到的。”
月老回头看着他笑,道:
“谦虚。”
资良瑜走上来,目光关切地看着谢玿,那语气,是生怕谢玿磕着碰着了:
“如何,你可还适应?若不惯,我与岁祺出手便好。”
月老也搭腔道:
“是啊,周身龙气的皇帝我碰不得,收拾这些杂碎还是不在话下的。”
谢玿感激地看着二人,脸上满是真诚:
“多谢,我也想自己做些什么。”
资良瑜看着谢玿,他想谢玿是需要这次机会的,手刃仇敌的机会,故而他微笑着点点头。
无需替谢玿做好所有的事情,谢玿是一个人,不是残废,他有能力,需要证明,他有翅膀,会自己飞翔。
资良瑜要做的,只是在谢玿迫不得已寻求帮助时,不带任何嘲讽蔑视,诚挚又温柔地回应他,为他送去一阵可上青云的清风。
月老已先一步迈入地下通道,谢玿紧随其后,资良瑜望着谢玿的背影,笑了笑,迈入黑暗中。
太子被关入牢狱后,应皇帝要求,当晚被提审了一次,不是问他篡位的理由、过程,而是逼问他谢玿是否与他狼狈为奸。
他当时如何回答的?
太子已经记不清了,也许他啐了一口,破口大骂几句,也许他只是高傲地昂起头,留给官员一个不屑的眼神,沉默着,眼神里却有千言万语。
那晚什么也没有审出来,审讯的官员走后,太子被关进牢房,此后再也没有出现。
太子第一次尝到了阶下囚的滋味,不好受,茶饭不思,寝不安席。牢狱太暗,太子也像角落腐败的秸秆,变得阴暗潮湿,阴暗的是内心,潮湿的是眼睛。
起初他会担忧谢玿,担忧其他人,在他心里,当卫茗包围皇宫时起,谢玿就已经死了。没有人来告诉他谢玿如今的状况,狱卒都说谢玿被乱箭射死在城墙下。
他唯一记得那晚的晚霞,从灿烂的金黄色,慢慢变成低沉的红色,像是他们心境的变化,又像是谢玿身上流出的鲜血。
那几天是莫熠人生中最阴暗的几天,荣华富贵一夜散尽,功也好,禄也罢,通通化作飞灰散尽,留得几日活头。
他总觉得是自己对不起这天下,也对不起这一众人,是自己做事太莽撞,是自己未曾前瞻后顾,尤其是对不起谢玿,他心里最重要的友人。
对太子而言,他们多年心照不宣的相互扶持,心有灵犀的默契,已经超越了君臣之义,关心彼此就像对家人那般自然。
如果当时他没有要求谢玿来陪自己,谢玿会不会,还好端端的?
可是,关在这暗无天日的方寸之地,分不清白天黑夜,逼仄之地也会逐渐麻痹人的思想,叫人的心也愈发狭隘。太子的心几近枯竭了,他再也无心悲天悯人,无力哀人怜己,他的生机随着意志的消磨而殆尽。
此刻太子坐在墙角,闭目假寐,他眼窝下陷,面容消瘦,可他挺直了腰杆,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白色囚服瞧上去很整洁——
骄傲如殿下,选择以静坐绝食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一阵铁链摇晃的声音,有人来了,然而太子置若罔闻。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是谢玿,都不可能是他的盟友。
“殿下——”
都不可能……
这熟悉的,带着惊愕的,隐忍的,最动听的声音。
太子睫毛颤了颤,鼻头发酸,便有晶莹的光泽闪烁在紧闭的眼帘。
这一定是回光返照,太子想。
“殿下。”
这一声就在面前响起,那么真切,真切到太子切实感受到五脏六腑都开始灼烧,真切到好像此刻他睁眼便可看见他的忠臣,又好像,此刻他抬手就可以触碰到他的挚友。
“殿下,臣救驾来迟。”
微微颤着的嗓音,那么难过,那么温柔。
热泪滑过那张哀绝的脸庞,太子睫毛颤着,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单膝跪地的男人,长剑放在身侧,为他虔诚地垂首,是他的挚友,他的忠臣。
眼泪一下子便决了堤,太子半抬起的手发着颤,他哭地一塌糊涂,即使滚滚泪水模糊了视线,可他的目光却不曾从谢玿身上移开。
“玄珒,玄珒……”
谢玿抬起头,朝太子露出温和的笑容,道:
“殿下,天明了,臣来接您了。”
太子终于确定,谢玿还活着,就在他面前,生龙活虎的。破涕为笑,太子既高兴又难过地道:
“我以为你死了。”
谢玿回他:
“万幸神明眷顾,殿下,您是大势所趋。”
太子又说:
“我以为我身后空无一人。”
谢玿依旧温柔:
“不是的殿下,在您身后,是千军万马。”
太子眼含热泪,看着谢玿,心里针扎般地疼,他此刻已经注意到谢玿容貌的变化,吾友玄珒,一定吃了很多苦。
“辛苦你了,玄珒,我……我……”
“殿下,我们走吧,有人还在等着您。”
谢玿扶起虚弱的太子,太子几乎是将整个身子压在谢玿身上,他哽咽着,低声道:
“我对不起你。”
“殿下,”谢玿道,“臣无怨无悔。”
一走出牢房,太子一抬头,便看见两个明月清风般的人,与这阴暗的牢狱格格不入。
其中一位,他认识的,是与谢玿一道的资良瑜公子,如今一瞧,确非凡人。而另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他却是第一次见。
太子立即猜出是这二人助谢玿一路杀回,挣扎着要脱离谢玿的搀扶向他二人行礼感谢。不料资良瑜与月老同时俯身,朝他深深一鞠躬,拱手道:
“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愣住,连忙回了一大礼,道:
“多谢二位一路相助,承蒙恩情,莫熠不胜感激。”
已变作伦晚的月老笑眯眯的,语气轻快道:
“殿下,请吧,天清气朗,外头才是您的天下。”
太子再次感恩道:
“多谢。”
谢玿扶着太子往外走,路过资良瑜身旁时,他望向资良瑜的眼神,那么感谢庆幸,似乎在用目光拥抱资良瑜,两人对视的那一眼,是彼此心灵的亲吻。
神君何必来拜见人间的帝王?他们只为谢玿俯身,向谢玿敬重的君主表达诚挚的敬意。
几人走出牢狱时,天光大明,第一缕阳光照在太子脸上,强光只叫他抬手护眼,双目紧闭。三人就站在他身旁,耐心等待着。
慢慢地,太子适应了这光亮,渐渐睁开眼来。鼻腔里全是清新的空气,涤荡了他胸中的浑浊。
天空的底色是浅蓝色的,一大片一大片的云铺在上面,正是旭日,光线是强白色,将蓝色的底色搅和均匀,东方那一片活像是一杯兑着花香的牛乳。
外头的世界正如月老所说的,天清气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