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至少在目前的人类文明来看,形容统治者为国家的“大脑”,这绝对是一件过于夸大的政治正确。——人无大脑会死,但(绝大部分)国家没了统治者就像是数学界没有了姬廉一样,他曾经在她实验室用笔算出了与正确答案相差十二个量级的误差,并且相当沾沾自喜。
但在这场与丧尸的战斗里,尽快且精准地如手术刀般除去敌方指挥官却是一件难得能字面意义上称呼其为“摘除大脑”的案例。
对面皇帝在坐奉朝的龙椅时饱受了贵族把权的痛苦,他在付出经年累月的努力后成功才将一部分权力收回皇室,堪堪坐稳了自己的位子。
也正因如此,当他从注定的死亡中再一次醒过来并发现自己很彻底有可能再次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时,他贪婪的、膨胀的野心便一发不可收拾,如同真正存在于身体中的的“大脑”一般,将判断与决定的权力沿着四通八达的神经从四肢收到了它的指掌之间。
这在带来绝对的高效之外,又带来另一个绝对的弊端,一旦他身死于对方手中,那么群龙无首的军队将一片涣散,整场战争的势头便无可挽回地走向了敌方之手。
“——那么,接下来我宣读加入这个计划的人选名单。”
红花在听命之余偷偷看向了这间小房间的其他人,不出她所料地接到邀请的成员几乎全部由奇异者——特别是在之前几周猎杀活死人表现中格外优秀的种子选手,堪称是精锐中的精锐——组成。
他们并没有被要求报名,也没有人曾经问过他们是否自愿。但在这样的亡国灭种之际,个人的意愿与意见其实已经不在上位者的考虑之中了,去还是不去,仅仅取决于其本人的能力。
——但恰好的是,无论是她,还是那些她认识的朋友,都不是会在这时候说“不”的软蛋。
宣读名单开始,红花挺起自己的胸脯,在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其口中被宣读出后,她听到自己响亮地回了一声——“是!”。
*
“……沈兄,我们……这是在哪?”
颠簸的一次次震动硬生生地把他从昏迷中唤醒,睁开充满疲惫的眼皮后随之而来的就是身上无限的痛苦。
可是那些都比不上之后记忆回笼他意识到自己现在处境的狼狈。
水滴落的声音不断地响起,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只能听出来似乎是水在把他晃起来的颠簸里摇晃着洒落瓷碗。
“哟?醒了。别问了,不是酒。”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从另一个角落响起,带着让人讨厌的熟悉。“你从刺杀完被扔进这里后就一直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跟个老王八似的,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
“……”一个愤怒的井字从刚苏醒的男人额头泵起。
他果断张口反驳,“不是吧你,我刚醒你就……哼,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被他父亲听到一定会责罚他无礼的话就这样从他嘴里吐了出来,他意识到后又摇了摇头,这时候也懒得去管什么文明用语之类的问题了。
现在他能不能活还是个未知数呢。
正当他忿忿不平时,角落里一个同样沙哑得不像样的声音响起:“林弟,喝了那碗水吧。”
人类所能饮下的食物在这支车队(或者军队)里很少,而他们若不是身份还算特殊早就该被这些怪物分食了。
他本来打算伙同朝廷官员一起掀起对王朝的叛乱,里应外合之下将暴君葬送于刀枪剑斧之下。他忿忿不平地想着,几乎要捏烂手里仅有的杯子——难道他不应该得到如此下场吗?
天时,地利,人和,当时他以为他拥有一切。
直到那场灾难降临。
它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让时局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一去不回头。
但即使在震惊之下,他仍然不负他闯下的赫赫威名,很快反应过来后任命了自己亲信嘱托他们在当地扎根后,就立刻带着自己刚找来的同伙(林家的兄弟)悄悄回到了自己根据地,准备秘密同他们汇合再调整自己的计划。
——结果在猝不及防下,竟然发现自己最信任的副手竟然已经成为了“活死人”。
接手组织的事已经成为了泡影,而那个从死亡中苏醒过来的人既是她又不是她。她原本具备的聪慧与才智在他急急忙忙的跋山涉水中逐渐在血肉里盛开,等到他能够站在她面前时,他几乎是用了生命的代价才意识到这个人已经不再能够被他信任。
他曾经的副手,组织唯一的二把手,与他一起建立起他们国度的人,已经彻底从她身上消弭殆尽。
“林弟,你问我,我们现在在哪。”
沉默的牢房里除了林御史急匆匆喝水的声音外,几乎就没有了别的响动。因此即使沈将军本人的喉舌几乎已经严重被摧毁,但那细若蚊呐的声音也依旧能够被在此场景中的另一个人知晓。
喝水的人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不是一个疑问句。
疲惫的声音继续响起,几乎带着一种狠厉的笃定。
“——我们现在正在前往京郊的路上。”
*
九月,京郊。
刀光剑影的血肉混战早已结束,身披甲胄的军士纷纷倒毙血泊之中,浸透鲜血的残衣裹着模糊的血肉。丧尸们如同那渴血的秃鹫蚊蝇一般,拖着不断掉落肠胃的腹部也三三两两地趴在一起大快朵颐。
战场上,仍有在不断垂死挣扎之人,艰难地依靠着残肢断臂在尸体与血肉的缝隙里爬行,一片布满了狰狞血污的年轻面孔上,眼里痴痴地望着己方不断冲锋陷阵的阵地,隐隐透出绝望和希望交织的恐惧之色。
他,还有他们,的那些从嘴里发出的细弱、柔软的呻吟声,被那刚烈的、呼啸的劲风一吹,就吹得消散,和战场上发臭的血腥味一起被裹挟带走,然后遥遥飘去。
混战过后,空气中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弥漫半空的硝烟和低垂的灰白云影混杂一处,将地上那片片闪着幽光的血泊映得斑驳昏黑。
一个布满血污的头颅从那昏黑的血泊里缓缓地抬起,双眼血红,却瞪得极大。他感觉到有丧尸发现了他的存活——这些怪物真是有只狗鼻子——垂死的眸底闪烁着狠厉的凶光,他向远空投去最后的一警,狠狠将那只落单了的丧尸头颅扭了下来。——他还记得,他的妻子、他的小女儿、他的小儿子,就是被这些怪物啃食的。
黑暗逐渐降临,在最后沉没于那比人间温暖十倍的水中时,他看见了那硝烟滚滚的长空下,猎猎飘舞的旌旗仍然高高地屹立,耸入云霄深处。
他们的旗帜仍旧在城门处飘扬,不曾有一点点损伤。
一具尸体倒下去,就有千千万万人站起来。就在这千千万万具垒起的尸体背后,敢死队在某一位奇异能力的掩护下,从千军万马处悄悄靠近敌方指挥官方位。
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太久太久,久到从黑夜打到了血月升起,然后血月再次落下,持久的黑夜再次降临在了这片大地上。
一路飞奔而去,即使身段已经足够灵活,红花还是感觉自己脚底的鞋袜已经吸饱了人类的鲜血,而她根本不忍细想。
她不敢向后看去,她不能容忍自己一丝一毫的怯懦,即使那里坐镇着他们唯一的主君,他们开启这场战争的底气,他们最强大的主心骨;她强迫自己扭头看向身边,看向林,似乎想从她的伙伴那里汲取一些力量,然后能够一起去面对这场人间地狱。
但林此刻没有顾得上她的伙伴,她现在非常兴奋,兴奋到她脸上不自觉地挂着堪称狰狞的笑容,手上更是有些拿不稳她的剑。
剑在不住地颤抖,如同龙吟。
*
夜幕如墨,星辰黯淡,战场上的喧嚣在黑暗中显得更为狂乱。火光与硫磺烟交织,映照出一幅末世般的景致。
在这混乱的战场上,它身披龙袍,腰悬宝剑,骑着一匹漆黑的战马,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穿梭于军阵之中,沉声指挥着它的“士兵们”冲锋陷阵。
所到之处,皆带来死亡。
他的目光如同冷电,审视着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寻找着敌人可能的破绽。——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有些低估这群人了,但是没关系,死去的人不久就会再次从土地里爬出(只要没有被它的下属们顺路啃食殆尽的话),他将会拥有源源不断的兵力。
这当然就代表着他无可辩驳的胜利。
然而,就在这无数目光的聚焦之处,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
林是一位身怀绝技的剑士,无论是她的记忆里还是现在,她利用着夜色的掩护,如臂指使地使用着自己的奇异能力,如同幽灵般在战场上潜行。
她的步伐轻盈,剑尖不沾尘土,每一次移动都精确至极,仿佛在这镭射光都无法完全照亮的夜里能够看清一丝一毫细微的生物举动一样。
她举起剑,此刻的她已经将世界全部忘却,她不再记得那些荣华富贵、那些过眼云烟、那场绵绵细雨不休的大火……她甚至几乎忘了她是谁。——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个人,只有那骑在马上的敌方指挥官,那就是她此行的目标,也是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关键。
她知道,一击击杀并非是件易事。丧尸皇帝身边必定有重兵护卫——毕竟哪有哪一个统治者是不怕死的呢——更何况且它本身也亦非易于之辈。
在安静的蛰伏中,她看准时机突然跃起,如同一只猎豹般扑向敌方指挥官。她的剑,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寒光,直取敌方指挥官的要害。战马受惊,长嘶一声,四蹄踏空,而敌方指挥官也在本能的指挥下对这场不文明的偷袭挥剑格挡。
然而,林的剑法实在过于凌厉,一剑快似一剑,每一剑都准确无误地刺向了皇帝的致命部位。皇帝在马上左支右绌,难以招架。
刀光剑影,电光火石之间,终于,在一次力量与技巧的完美结合中,林的剑尖穿透了皇帝的防御,然后深深地没入了他的身体。
黑色的血从剑槽的放血口流了出来,粘稠而混浊的血液从那具腐朽的尸体中释放而出,这是它第一次受如此大的伤害。
它为此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身体在马上晃动了几下,然后如同一座山岳般,矗立在林身前。
——这样的伤害足以重伤它,却不能杀死它。
时机已经溜走,林此刻已经不得不在同伴们的掩护中选择撤退。可是她仍然一步都没有后退,而是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皇帝,咬紧的牙关在强大的憎恨下几乎咯咯作响。
被自己下属团团包围的皇帝此刻已经不再惊慌,它知道自己已经取得了先机,面前的人类终将死在它的手上,而这不过是或早或晚的问题罢了。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够拥有余蕴能够看到她眼中的火焰,这样一个浑身冰寒的女子眼里却有着对他独一无二憎恨的火焰。
为何?
“我甚至都没见过你,为何你对‘我’如此仇恨?”
它知道,这世上多的是人应该仇恨它,毕竟它只要活着就一定代表着某个人类——鲜活的生命——正在它的嘴下消逝。它为求生可能吃掉了他们的父母、他们的朋友、他们的兄弟姐妹……但这是属于位于人类食物链之上的生物的原罪,这代表着赤裸而无需多言的强大。它欢迎这样的罪恶,并对此毫无芥蒂。
但她的憎恨实在太过明显,又太过有指向性。——你说这好不好笑,它早已死去,它自己都不把自己当成人类,可是她竟然还将它当做一个人。
她憎恨着“他”。
这竟然让它破天荒生出了一点对她的兴趣。
林眼底的理智再次开始如镜子般破碎,或许她也早就死去,所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份死前强烈的执念;或许她根本就没有重生,只是“另一个她”死去的憎恶实在过于强烈,让她在这个时间线上也深受其污染,变得疯疯癫癫无法行事。
她无法在那些破碎的记忆里捡起那特定的一小块,就像人根本无法从一片汪洋中捞起那特定的那一捧。那些让她深深憎恨的回忆在她的大脑里变得断断续续或一片空白,她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那份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的心情。
刻骨铭心。
她不甘心于接受她的失败,即使是付出她所有的一切,她的血、她的手、她的眼、她的心,一切的一切都无所谓,她只想在这里、在此刻获得她想要的胜利。
……可是,可是!
“林——”
“林,快退后——!!!”
……
他们在喊她回去。
他们在如此殷切地呼唤着她,他们如此恳切地希望着他们所爱着的人能够活着回到他们的身边而不惜付出他们自己的生命。
她叹了一口气,她终究忍不下心,毕竟她似乎再也不是上一世那个众叛亲离、孑然一身、孤寂死去的她了。
她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她早就不应该继续回答皇帝的问题了。她松开了那把她自重生以来一直握的紧紧的剑,准备一个后撤离开这恐怖的包围圈。
——“小姑娘,你着实不该松开这把剑的。”
突然,一个温和而平静的声音插了进来。与此同时,在林和皇帝还未反应过来时,一只细白修长的手就从皇帝的脑后贯穿,甚至还在后跃的林都看得清那只手的模样。
玉手纤纤,指如春葱;柔荑如水,嫩白如玉。
一双几乎只能出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身上的手,它可以捧起任何珠宝、捻起任何团扇,却唯独不应该出现在这片战场,让那浊臭的血、虚浮的白所污染。
这位女子戴着兜帽、一身灰袍,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皇帝身后,也不知如何绕过了那么多的丧尸快准狠地杀死了它。
那座矗立在林面前的大山终于倒下了,它最终还是死于自己的傲慢与无知手下,像所有其他的、应该成为的尸体那样,柔软而恭敬地趴在了那位女士的脚下。
而她身后的丧尸没有一点为主君报仇的意思。它们如同摩西分海一般自她为中心散开,没有大脑的生物跪下朝拜它们新的君主——一只进化程度远超其他的高阶丧尸。
城门口一直监视着整场战争的西维第一次面色大变地站了起来。
带有血色的风轻轻吹过她的身体,将她头顶的兜帽从她的头顶除去。
于是一缕金色的卷发就那样从灰黑的兜帽中流出,如同倾泄了一地黄金般闪耀。
她弯着翠绿的眼眸对他们笑得很是温柔,眼神却一直看着城门口的那一位城主,一刻都未曾远离。
为何?
大概是因为她着实喜欢她的眸色,而那位城主恰好拥有一双颜色跟她一模一样的眼瞳。
——“各位晚安,吾名奥尔瑟雅(Althe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