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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他亲眼看着大人将那属于死者的部分遗物,放进了大人一向重视的,随身携带的荷包之中。

其意味,不言而喻。

他想要永远记得这个案件。

记得在这个案件中,这名叫陈岁的男子。

听到叶璧安的回答。

谢珩再次看向蹀躞带上那方荷包。

他眼神复杂,看着初九,并没有回叶璧安的话,只是静静看着初九。

问道。

“初九。”

“以案件真相,将无辜之人逼死。”

“我亦有罪。”

“是吗。”

最后两个字,重到初九觉得,不应该从谢珩口中说出。

她定定看着谢珩。

一向清隽俊朗的脸,在此刻竟然显露出无言的倔强。

他的心理压力。

很大。

大到他刚刚的是吗两个字,已经全然变成了肯定。

陈岁的离开,一日的缓冲余留,谢珩本意是希望陈岁能带着凶手主动认罪,可没想到,陈岁会以这样的结果,恳请谢珩手下留情。

真的是谢珩逼死了陈岁吗?

初九不清楚。

但她觉得,案件的初始至现在,即便是知道万宝究竟是何性格之人,法就是如此,需有人担责。

在杀人偿命的情形下,谢珩能对陈岁,一个不曾深入接触的少年,说出会向上禀明真实情况,请求真实量刑这样的话,已经实属不易。

就如同陈岁自己所说,有谁在意他的生活呢。

是谢珩对他的诗认可,对他说出的那番话,让他明白,甚至可以说是顿悟。

要想青史留正名,要想他的诗文传世,他能选择的,除了说出真凶....还有什么呢。

大概就是回归天地,重返质朴,希望这主刑案的大人,能听从他内心的期盼。

这,也是陈岁与谢珩相识后。

对其的信任。

“大人。”

“初九觉得,不是这样的。”

“初九是一名仵作,有幸得先人教诲,仵作之职,事关死亡真相,人间正义。”

“旨在为死者伸冤洗脱罪名,守护社会正义。”

“我们追求真相,哪怕真相不是大部分人所接受的。”

“大人亦是如此,站在刑狱法治的角度,杜绝冤案,追求案件真相,还世间清朗,这并没有错。”

“初九只知道,人有七情六欲,人性复杂。”

“陈岁善良,友爱,心中有要守护,且必须要守护的东西,与我们所追求的真相或许产生冲突,但这并不能否定他所维护的内心秩序。”

“更不能成为我们追求真相之路的质疑....”

“这是陈岁的选择,不是大人逼他做的选择,初九是这样认为的。”

彼时的日光亮得,让初九几乎看不清谢珩的脸,但她直觉很确定,谢珩一直盯着她。

最开始,初九还在想,盯吧盯吧,就算谢珩把她盯出个洞来,今日她也觉得自己说的话,阿娘听了,也得给她“海豹式”鼓掌,说一句我家初九长大了。

毕竟,她虽是有感而发,但说出来之后,顿感,钟初九,你出息了!这么有道理的话是怎么从你那张破嘴里说出来的!

可是谢珩的目光实在是太过灼人,比那日头更烫。

烫得初九这么厚的脸皮都快要融化之际。

谢珩很淡开口。

“钟初九。”

初九下意识就应道,浑身紧绷。

“在在在。”

“你可真是个奇妙之人。”

奇妙之人是不是等于妙人?

这妙人的意思有好多解,年少风流的美男子,她个人觉得自己不是,美也一般,青州第三吧,那滑稽多智的趣人?不是,她说得那么诚恳认真,感情人家谢大人就觉得他有趣滑稽?!他才滑稽!他全家!他整个陈郡谢家都滑稽!

做事巧妙的少女?不至于吧.....初九吓得摸了摸自己胸与胸膛。

安心挺起。

绝对不是!

她对自己很有信心!

叶璧安瞧着初九夸张的样子,不由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

“大人夸你一句,你都要嘚瑟上天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不说,不说咱们可就不是好兄弟了!”

初九无言看着叶璧安。

他们什么时候是好兄弟了?

似乎是感受到初九对他和对自家大人完全不同的态度,叶璧安当场就不干了。

他小声威胁。

“你刚刚跟大人说那么大一堆道理,你最了解,快跟我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初九却摇头。

“讣告发出之后,你就知晓了。”

“你陪着公子,在客栈等吧。”

叶璧安疑惑。

“那你呢?”

初九抿唇,她有点事要做。

.....

夜幕降临,在泽县宵禁前。

客栈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小二以为这个点了还有人来打尖住店,热情洋溢打开大门。

看到一张年轻公子的脸。

以及身后排着好几个“小不点”,衣服倒是穿得干净,但这么一群人的组合好像是有些古怪了。

他还是耐着心问道。

“公子,您是要住店?”

年轻公子眼神扫过小二身后。

“我找住在这里的,谢公子。”

小二又瞅了一眼身后一群小孩。

这叶公子说了,若是宵禁前有人找他们,直接带进来就好,可这....这来的客人就是几个小孩?

“那公子,与我来吧。”

将一行人引上楼梯,谢珩的房间外,小二轻轻敲门。

“公子,有客人来找你。”

里面的声音清淡。

“进来吧。”

叶璧安站在谢珩身边,满脸不可思议,这钟初九的小脑瓜还挺聪明,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初九刚到客栈大门,就看到小二正在关门。

上楼后,刚好看到几个身影进了谢珩房间,她思索了片刻,还是敲门,跟在身后一同走进。

陈歆韫站在谢珩面前,每次站在他面前,他不由会觉得有些局促。

但今日,心情却好像平和了许多。

“谢兄,今日,我是带他们几个来认罪的。”

谢珩将桌上的书轻轻合起,眼神平静看向房内的几个孩子。

明明前日才见过。

但今夜来,明显收拾了一番,换了衣衫,脸也洗得干净,一点也看不出来,是那日围着陈歆韫抢食的几个小乞丐。

“说说吧。”

“你们,是怎么杀了万宝的。”

谢珩没有让他们下跪。

但他们却在陈歆韫的眼神示意下,跪了下来。

年龄稍长一些的男孩看起来有八九岁,他有些害怕,惶恐,但还是回忆起那晚发生的事。

“其实,我们早就认识万宝了,他长得凶狠,让人觉得害怕...”

“而且他很喜欢打人,我们几人有时候行乞到私学门口,总会乞得些吃的,那私学的小厮性子也好,偶尔还与我们聊两句....”

“我们不像岁哥那么听得专心,但每次去私学附近乞讨,也总能讨些铜钱吃食。”

“常看到万宝把同窗喊至后院,也不知为何,就拳打脚踢...有一次,小石头看傻了腿软没跑,刚好跟他对视了一眼。”

“就这一眼,他就追着小石头又打又骂,好在小石头熟悉地方,跑了出来。”

“从那之后,那万宝只要一看到乞儿装扮的,都会瞪着我们,眼神凶狠,我们后来都不去私学那几条路了...但岁哥喜欢听那私学先生讲课,常常偷偷跑去...”

“我们也是后来知道岁哥被万宝抓住欺负的事...”

“万宝真的很恐怖,小米粒喜欢猫狗,自己都吃不太饱,但也经常去莲水巷那边喂养流浪猫狗,他说,这些小猫小狗比他更可怜...”

“他还有几个哥哥保护着,但它们没有,莲水巷新搬来的蒋娘子心肠好,她在院子里摆了花生,豆子,每次被流浪猫狗吃了弄乱了,她也不生气...”

“还是依然会摆,小米粒有一次大着胆子上门去讨吃的,那蒋娘子看起来不怎么爱说话,但还是给了小米粒一碗甜水...”

“结果没想到,小米粒有一次哭着跑回来,说莲水巷少了好多小猫小狗,见他哭得伤心,我们几人就一起去,帮他找。”

“结果...却看到万宝进了那蒋娘子的院子....找不到猫狗,没一会就看到万宝从蒋娘子的院子里骂着出来,我们几人就躲着..”

“本以为他会上马车离开,结果他却很熟悉路似的,去了莲水巷最深的地方,那里白日都黑漆漆的,我们都有些怕,味道也不好闻,怕弄太脏回去会被骂。”

“但那天,我们好奇万宝做什么,就偷偷跟在他身后...”

“结果...”

男孩眼里又是气愤,又是悲伤,整个人好像陷入当时所看到的场景,浑身颤抖。

“结果他很轻易就抓着一只小猫,往地上一摔,小猫儿惨叫着要跑,他捡起来又是一摔。”

“就这样重重摔几下,小猫叫得,便没力气了...可是...”

“这个坏人还不满意!他竟然还不放过那可怜的小猫!”

“他将小猫拿在手中,一边骂着,一边看,见猫儿虚弱盯着他,他就伸手,戳瞎了小猫的眼睛...”

“小猫爆发出凄厉的叫声似乎吓到他,他一把就将小猫砸到莲水巷末的墙上,小猫的身体弹回来,落在他脚边...”

“他整个人踩上去,狠狠又跳了几下...”

“小猫...早就没了声音...”

“小米粒气哭了,冲上去就要跟他拼命,要去质问他,怎么对一只小猫都这么残忍...”

男孩却摇头,眼中的悲伤几乎溢出。

“我和阿明拉着他,不让他去。”

“我们知道,他是万家的少爷,泽县人人都知道,万老爷出了名的疼爱他....他在外面惹事,都会用钱摆平...寻常人家都是这样...”

“更何况...我们几个乞儿...更何况...岁哥一直教导我们,要善良,不要与他人起冲突,岁哥告诉我们,因为起了冲突,或许没人帮我们...”

“就算...就算有像万卷哥,梓赋哥哥这样的好人,他们帮了我们,只会害了他们...”

“可那万宝好像还没出气,他又去到处找,看看能不能抓着猫狗,我们几人就跑起来,到处驱赶莲水巷的流浪猫狗...”

男孩讲着的时候,他提到名字的乞儿,无一不是垂着头,呜呜咽咽哭着,声音压抑。

“可是,当我们回去,发现,岁哥的腿被人打断了...”

“大夫说,之前还没断,可是一直拖着没治,现在治不好了...呜呜...”

男孩忍不住哭起来。

“岁哥...岁哥说,他想要考取功名,他想要成为保护我们的人...可是...”

“可是我们再笨都知道...断了腿的人...哪怕再聪明,读的书再多再多...都是不能当官的...”

“岁哥断了腿后,我们心里难受,万卷哥和梓赋哥哥想了许多办法开导我们,梓赋哥哥还鼓励岁哥,泽县有诗会...”

“可是岁哥总是笑着说,他就不参加了...也不是特别方便...”

男孩眼神中的悲伤缓缓褪去,准确说,除了悲伤,怒火更多。

“后来,我们都知道了,就是那个该死的万宝。”

“就是他!他打断了岁哥的腿!见岁哥有些才华,想要岁哥给他私做课业,被岁哥拒绝了!又嘲讽岁哥不过是个乞丐!”

“就是万宝,小米粒告诉我,他发现蒋娘子都不怎么出门了,好像生病了,好像蒋娘子的存在,是见不得光的...”

“万宝这样的人,都可以坐在宽敞明亮的学堂,为什么我们的岁哥,却要装着自己不痛,每日每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所以,我们要将万宝做的事,全部,全部都加倍还给他...”

叶璧安听得越发气愤,想起昨日的“罪己书”,看到如今一张张看起来还未开化,又好像懂事的孩童脸。

突然又觉得很伤感。

他总算理解,大人和小仵作的心情了...

谢珩看着讲述的男孩,他眼神微垂,看不出眼底氤氲的情绪。

“那日见万宝下学后,又去了蒋娘子的院子,我们就在门口等他。”

“我们听见那院子里传来蒋娘子的哭喊,还有万宝的打骂声,本来还有些害怕,但我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突然就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