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小脑瓜在快速运转着,同时扬起小脸儿,直盯着太公看。他从小习惯了跟着女人生活,可往后就要跟着这个老头生活了,他有种感觉:味道不对,有些别扭。可是他也知道,这个老头从今往后将管着他的吃喝拉撒穿和用,管着他的一切,他如果不乖一点,如果不懂事儿,这老头大概不会像姥娘那样宠着他,依着他,护着他,保着他,他不知道这老头将会怎样对待他,不过,他看着这个老头慈眉善目,说话语气和蔼,似乎毫无恶意,所以他觉得,老头对他该是不会太差。不过站在身后的这个管家,那脸色并不多么和悦,也不多么可亲,说话好像也不太友好,有些生硬。当然,他已经看出,在这个家里,是这个让他叫爷爷的男人说了算,看来,这老头才是这个家里的老大,自己得听他的才行。
这么想着,当听到这老头说,“让爷爷看看你”的时候,他就又往前挪动了两步,身体已经贴到了太公的两腿之间。看看就看看,我可不怕你看。在泰安的时候,小朋友们都说我大胆,我都敢跟叫花子干仗,大不了干不过就跑呗,反正不怕。所以他贴到太公两腿中间后,又抬起脸来仰望着太公的下巴,轻轻地、似乎是自言自语似的叫了一声“爷爷”。太公一听,立马蹲下身子,把大海揽在臂弯里,问:“哎,真乖,知道你姓啥吗?”
“俺姓宋,就是大宋朝那个宋。”
“咦,这么棒!你咋知道是大宋朝那个宋哩?”
“姥娘给我说的。”
“噢。那你叫啥名呢?”
“宋大海。”
“大海,这名字好么?”
“姥娘说,我爹叫宋江,我叫大海,海比江大,这叫一代更比一代强。”
“那,你姥娘姓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她是我姥娘。”
“那你娘呢?”
“我姥娘说,我娘走亲戚了,我姥娘说,找到爷爷就能见到我娘,还能见到我爹。”
“哦,那你爹是谁呀?”
“刚说了么,我爹他叫宋江,是姥娘说的,在老家这里做官呢,做一个好大好大的官。”
“那你见过你爹吗?”
“没呢,我姥娘总说,我爹会回来看我,我娘也会回来,可是他们都不回来。姥娘说让我上爷爷这里来,就能见到我爹和我娘了,就带我来了,可他们为啥还没回来呢?我想我娘和我爹了。”
太公之所以问这一番话,其实他还是想跟这个不懂事的孩子,进一步确证一下,那女人到底是谁。
可问了这么半天,孩子的回答,再次证明那女人没有说谎,并且也进一步证明,这孩子的确是他的孙子。尤其令他高兴和欣慰的是,这孩子实在够聪明够乖巧够惹人喜爱的。
要说起来,人的心灵感应,似乎是个很奇特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在关键时候,往往会有奇妙的效果。尽管太公心里生疑,总觉得这事有些玄乎,可从打看到这孩子的那一瞬间,他就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在冲击他的脑门,总觉得这孩子眼熟,像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可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于是,他就和颜悦色的说道,“孩子啊,我是你爷爷;你呀,是爷爷的孙子,大孙子,刚才你管我叫什么哩?”
大海听了这话,低了低头,右手指头拈着衣角,像是在沉思,接着就抬起头来,下巴翘得老高,声音提高了几个音阶,响亮地叫道:“爷爷!”
好像刚才那一声“爷爷”是一次预演,是在他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叫出的,而这一声“爷爷”,才是正式的,似乎这才是孙子对他这个爷爷真正的认可,于是他的心尖儿都颤动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的应道:“哎,好孙子!”
大海看出这老头喜欢他叫爷爷,就放大声音又叫了一声“爷爷!”
这第三声“爷爷”,震动了太公,也感动了太公,他立即两手将大海抱到了怀里,双眼早已涌出热泪,顾不得擦泪,只管用他粗糙的老脸去蹭大海的嫩嫩的脸蛋。大海也许是受不了他粗糙的老脸和胡须的搔痒,就想挣脱出来,一边挣脱一边叫着“爷爷爷爷爷爷!”
他越叫,太公就越激动越高兴,也就把他抱得越紧,老脸蹭得也越快,眼泪涌出的越多。管家一看这老爷俩亲的不能再亲,热的不能再热,他也感动了,就说:“太公啊,恭喜您贺喜您呀,有了大孙子,这么棒的一个大孙子。要不今儿晚上啊,太公我就安排个贺喜宴吧?我马上就去通知亲戚邻居、还有您的好友,都来给您贺喜?”
太公的脸从大海脸上移开了,但手却没松,说:“啊,当贺,当贺呀!不过,这事不能太仓促,得好好安排安排。你先准备,告知本族各家、亲戚、朋友,还有县里乡里有头有脸跟咱家熟悉的人,后天下午,先办一个认祖归宗仪式,让大海认了祖宗进到族谱了,接着再办贺喜宴。我老宋从来不张扬,不喜欢搞排场;可这回呀,必须排场一下,我有了孙子了,我要向全天下宣告,对,向全天下宣告。”
太公跟管家交代完了,就拉着大海的手说,“来,孩子,跟爷爷来。”
大海就乖乖的跟着太公往屋里走,管家跟在身后。太公家的院子是一个三进四合大院。前院由管家和管家媳妇,还有六个长工住着,他们同时也看家护院,前院的门外是一个场院,就是中午阎婆带着大海刚来时站过、跟太公见面的地方。在这个场院的两侧,东面是牛棚驴圈和骡子圈,有两个长工是专管喂牛喂驴喂骡子的。正院,三间大瓦房居中,东西两头各有一间挂屋,也叫耳房。太公住在那三开间的大瓦房里,迎门是客厅,太公睡左边的里间屋子,右边的里间呢,是太公写字读书的地方。宋江和宋清在家的时候,兄弟两个分别在东西两个耳房住。现在兄弟两个都不在家,就剩了太公一个人,为了方便,就让管家两口住在了原来宋清住的耳房里,反正是他的妹夫和妹妹,倒也不见外。
中午,大海跟着姥娘一起吃饭的时候,是在管家夫妻住的房子里吃的,太公没跟他们一起吃,因此大海没到太公的屋子来过。不过,只看了前边的院子,他就觉得这老头的家好大呀!前后两个院子不说,每个院子都有那么多的房子,还有那么多的牛、驴和骡子。其实,在太公这座正院的后面,还有个院子,那才是后院,后院里只有一个小花园,居中一个小水塘,水塘边上有个小亭子,那亭子里有一张老榆木的小圆桌,圆桌周围摆了六把圆凳。其实这个地方,只有春末秋初和夏天的时候,太公自己在这里看看书,或者有客人来,在这里坐着喝茶说话啦家常。后院东北角,有一间门朝西南开的小房子,黑漆漆的小门,几乎常年锁着。这便是宋家的祠堂,里面供着宋家的祖宗们。
看了这些,大海就眨巴着眼睛想:嘿,这么大的院子这么多好东西,可有得玩啦!
大海跟着太公来到正房,进门一看,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是条仙几,两把太师椅,摆在八仙桌的两旁。这些家具都是古香古色的。当然这些大海都叫不上名字,只是看着这房子里的桌子椅子、还有一进门两边摆着的四个像鼓一样圆圆的凳子,他都觉得很好奇。姥娘那间小屋里是没有这些东西的。抬起头来往上一看,他看到了一幅富贵牡丹图。大海的眼睛不够使了,四处撒目。他在泰安的时候,曾经到一个家道好点的小朋友家里去过,可那小朋友家里也不过就是比姥娘家多了两间屋子,屋子里似乎比他们家多了几把凳子,却没有这老头屋里这些东西,他又看到八仙桌上摆的茶盘茶壶茶碗,也都是他没见过的。他觉得很是稀奇很是好看。但此刻他知道,这些东西他都不能动,不像在姥娘家那个小屋子里,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他还没有意识到这里也是他的家,并且是他真正的家。
太公牵着大海的手,走进房门后,就到八仙桌左边的椅子上稳稳地坐下,同时松开了牵着大海的手,说:“孩子啊,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爷爷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啊。你刚才叫了爷爷,你是爷爷的大孙子,爷爷为有你这么好的大孙子高兴,爷爷有福啊!可是,你还没给爷爷磕头呢?”
管家已经走到大海跟前,轻轻的拉着他的手说:“来,听见爷爷的话了吗?跪下给爷爷磕头。”
他三四岁时姥娘就教过他磕头,只不过他磕头,一向不会循规蹈矩,常常是瞎扑腾,他跟小朋友也玩过拜把子游戏,所以对磕头这个礼仪也好、动作也好,并不陌生。一听爷爷让他磕头,他就用清亮的嗓门大声说道:“爷爷在上,孙子在下,孙子给爷爷磕头了,祝爷爷万福!”
说着,就“卟嗵”一声跪了下去,屁股撅得老高,连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又给爷爷作了个高揖,说:“爷爷,还要不?”
这一说,把太公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说,“哎哟哟哟,你看我这大孙子多懂礼多懂事儿啊!好啊,这孙子认爷爷的礼数算是到了。爷爷高兴,知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