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是艳阳天,不过翻山功夫,便下起了毛毛雨。
五尺宽的青石道上,两道青衣,一柄红伞。
走了一会儿,到了两座山峰的夹缝之中,一条小溪沿山而下,溪水略显浑浊。
想必山巅雨,是要大过山下雨的。
前方不远处,山溪之上架着石拱桥,桥身布满青苔,倒是能与周遭山色相融。
过拱桥之后,经过一处木廊,绕行登高三丈余,一处架在山腰的重檐四方亭便在眼前。
刘暮舟打量着亭子,那双眼睛几乎都挪不开了。
见他如此模样,钟离沁便知道,刘暮舟很喜欢这个亭子。
也是,枯木搭建的亭子很少见,周遭围绕着枯藤,连顶子都不是瓦片,而是树皮。年深日久,树皮上也早就有了一层浮土,土上长满了青苔。
望着高处牌匾,刘暮舟笑着说道:“这字像是个不会写字的人画出来的,笨拙却真诚。”
钟离沁打趣道:“听说山雨亭存世不比学宫晚,想搬走这玩意儿,不容易哦。”
正此时,有个发须皆白的老夫子自山上走来。老儒满脸笑意,轻声道:“真喜欢,搬走也不是不行。传闻十洲陆沉之前,中土神洲有个青城山,山中有雨亭,这亭子便是自青城山搬来的。那时闻道山还没名字,那人便在雨亭之前,加了个山字。记得先生曾说,搬亭子的人姓杜,自称瀛洲道人,曾写过一本书,不过早已失传。”
话说完,老儒也到了。
刘暮舟将伞递给钟离沁,抱拳道:“见过颜夫子。”
老者摆手道:“不必这么客气了,你险些为先生关了门,差点儿就成老夫我的师弟了。”
刘暮舟一笑,“想必李夫子只是玩笑而已。”
说话时,雨下大了。
老人做了请的手势,“进去说吧。”
刘暮舟还是请颜夫子先进,本来还想让钟离沁走在自己前面的,但姑娘翻了个白眼,将他先推进去了。
等到刘暮舟进去与颜夫子先后坐下,她才走进山雨亭,合上了红伞,将其靠在一边。
颜夫子取出烟杆子,三两下点着了,猛吸一口之后,吐出浓浓烟雾。
“宋桥,字水梁,神水国蛟州人氏。两百多年前,还是个少年人,拿着与族兄借的三百两银子,孤身走过了两国交战之处,过彭泽拜入白鹿洞。他的先生是个孤儿,无姓,我给他起名忘机,后来成了我的弟子。忘机人很实诚,不善变通,但教书极好。因为他不会将自己对书中的见解授于学生,而是让学生自己去悟。可惜,忘机没能走上炼气士的道路,九十三岁病逝于去往稽山书院的路上。”
刘暮舟静静听着,但他也知道了,原来那三百两的债,是很早很早之前欠下的。
颜夫子又猛吸一口旱烟,而后言道:“忘机死后,水梁便去了稽山书院,也就是老九的修行之处。甲子前,我与老九观念不合,有所争执,水梁便回了白鹿洞。后来的三十年里,他潜心修行,我记得当时他很有机会结丹。但我与老九一场论道,我输了,老九拿走了三成白鹿洞文运。水梁不服气,因为忘机最敬重我这个先生,所以他去找了老九。我是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在外游历十年返回之后,修为跌至初入观景,人也浑浑噩噩的,时不时就在发愣。他说他所求的大道不在白鹿洞,求我放他离开。天下之大,人各有志,我岂有阻拦的道理?但没过多久,便有人告诉我,水梁修为尽失,回了家乡。”
听罢,刘暮舟皱了皱眉头,沉声问道:“夫子说宋伯游历十年回到白鹿洞后便浑浑噩噩,当时有无发现,宋伯已经缺失了一魂?”
颜夫子长叹一声:“现在想来,当是。但那时他身上有遮掩气息的宝物,我只当他有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便没太在意。”
刘暮舟深吸了一口气,呢喃道:“那十年间,宋伯定然是去找九先生了,但九先生应该不至于抽走宋伯一魂吧?若是这么算,宋伯将夭夭放在北境,是在辞别颜夫子之后了。”
宋伯返乡之前应该还经历过什么,以至于他返乡时,已经修为尽失,时而清醒时而昏聩。可他始终没忘了,他欠了三百两银子。
宋青麟的爹承认那三百两银子,也承认宋伯是宋家人,却不愿让宋伯重回宗祠。
难不成,宋家主知道宋伯的真正身份?
想到此处,刘暮舟开始呢喃:“那我沿江而下,偏偏是宋伯将我救起来,会是巧合?我在渡龙山下长大,却偏偏成了渡龙人……都说是我抢了赵典的机缘,可为什么我抢得到?我爹娘修为不过黄庭而已,他们哪里来的胆子去闯龙宫洞天的?”
钟离沁赶忙握住刘暮舟的手腕,因为刘暮舟的双眼,此刻有些散神。
颜夫子长叹一声,重新填了一锅烟,点着之后递给刘暮舟,“这东西,有时候比酒管用。”
抽了一口老旱烟,刘暮舟的眼神才算是定住了。
不过钟离沁瞪了颜夫子一眼,略有些怪罪之意。
钟离沁心说,他已经是个酒鬼了,你还要让他变成烟鬼不成?
颜夫子本就与山外山常有来往,此刻见钟离沁这般模样,略有些心虚,只得说道:“老九被镇压时我曾问过他,他也并未瞒我。他说那道机缘一开始就是给赵典准备的,他甚至让玄风王朝的独孤皇后去龙宫洞天生产。可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完全打乱了他的布局,他也只能以既定事实为棋盘,重新布局。”
说着,他望向刘暮舟,沉声道:“他也说,他从未安排水梁去做什么,但水梁就是做了。言下之意,你能想到吗?”
刘暮舟又吸了一口,一边吐着烟雾,一边沉声道:“言下之意,宋伯是自作主张,甚至有可能,是宋伯故意打乱了他的布局。”
颜夫子又是一叹:“可惜,水梁已死,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要你自己去探寻了。”
刘暮舟将烟灰磕出来,双手递还烟杆子,轻声道:“多谢颜夫子,待我返乡,一切自会明了。”
话锋一转,刘暮舟还是没忍住问道:“当初瀛洲遍地机缘,都是自北泽的九头虫而来。在我知道真相之前,便拜托飞泉宗上报学宫,诸位祭酒为何不管?是管不了,还是不愿管?你们不管,九先生管了,但你们将他镇压于东海,这是什么道理?”
颜夫子收起烟杆子,缓缓起身,沉默片刻之后,呢喃道:“你应该知道当年神仙阙的那场争斗了吧?其实呀,昆吾洲想作为战场去接下这场劫难,万万没想到,大师兄败给了武陵。因为输了,所以瀛洲便是弃子。所以……有些事,只能放任不管。”
刘暮舟实在没忍住,讥笑一身后,转身走出山雨亭,“芝兰当道,不得不除是吗?”
钟离沁抓起红伞跟了出去,刘暮舟却已经走下了台阶,上了石拱桥。
而此时,颜夫子一挥手,摘掉山雨亭将其悬在掌心,轻轻一挥手,遥遥递给了刘暮舟。
“刘暮舟,先生说你既然喜欢,就将这欲来山雨带回渡龙山吧。先生还说,既然都取出独台青砖,就不必再推脱此亭,在你那渡龙峡之上,建起与此地相同的石桥吧。无论如何,我们这些老东西,都会是死在最前面的人。届时是非功过,由你们年轻人评说。”
刘暮舟望着被缩小到只有巴掌大的山雨亭,略微沉默之后,问道:“也就是说,欲来山雨在我手中?”
颜夫子一愣,哈哈大笑:“别想那么多。”
说罢,颜夫子已然离去,不由得刘暮舟不接了。
此时钟离沁给刘暮舟撑去雨伞,微笑道:“本来不就喜欢么?不要白不要。”
刘暮舟躲过钟离沁的眼睛,点头道:“也是,不要白不要,学宫的便宜可不是谁都能占的。”
话虽如此,但刘暮舟已经想好了,将青砖与山雨亭寄去渡龙山时,附一封信。要让那老王八蛋好好瞧瞧,这亭子有无什么异样。
……
传闻不庭山阙是神仙居所,可事实上,这里常年只有五人而已。其中四个还只是身外化身。
不庭山上神仙阙,同样有一处枯木搭建的重檐四方亭。但此地的四方亭匾额之上,写着镇魔二字。
亭中一老一小,正在对弈。
中年人两鬓斑白,身着儒衫。对面是个瞧着只有十来岁的孩子,穿着宽松道袍,眉心有一粒红痣。
孩子落下白子,而后问道:“梦樵,所谓魔教,魔在何处,你也只是道听途说。仅仅因为这个就对年轻后辈如此防备,合适吗?”
中年人落下一枚黑子,略微沉默后,开口道:“前辈总是将人往坏处想,我不是防备他,只是点他一点而已。独台幻境走了一遭,面对那般诱惑都能守住本心的人,一个虚无缥缈的教主之位不算什么。山雨亭放在他那里,我也是想关键时候,能帮上点什么忙。最好不要用作除魔,最好不要。”
孩子点了点头,笑道:“明白了,其实你们四个都做的很好,起码我们的天地不像他们那样,只有强者才配活着。”
孩子抬头望向天幕,呢喃道:“那样的天下,不应该再有了。”
李梦樵沉声道:“到现在前辈还不能说吗?我们防备的除了前辈们曾抵挡的那座天地,还有什么?”
孩子一笑,“哪里是不说呀?我真不知道。不过,反正我们也看不见,知不道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