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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长庚眼神悠远起来:“那时候你啊……”他抬起手来比划到书案的高度,“也就这么高吧,瘦得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折的细杆,脸色青白,一双眼却不颓然,而是格外坚毅明亮,像是贫瘠土地里唯一存活的枝丫,倔强而有生命力。”

他一直记得傅明洲那双眼。

十六年前任长庚第三次前往乌郡皖县松石镇,请隐世在此当个教书先生的谋士徐策出山相助,在学堂外看到一衣衫褴褛五六岁孩童躲在窗外,凝神听着,瞟见他来了,不慌不忙,不惧不乱,依旧纹丝不动的听课。

任长庚只觉得是个好学的寒门之子,在和徐策交谈时,随口提了一嘴:“我瞅见门外有个孩童亦被先生的学识吸引,先生何不让他入屋听课?”

徐策在这乡野之地开设学堂授课,为的是授业解惑,并不为挣取钱财,凡是爱学者,皆可入学堂学习,只跟家境相对宽松的家长,收取些柴米油盐做为学费,在这松石镇,是圣名远扬。

是以,在徐策这,再穷困的孩子都能成为他的学子。

徐策惋惜道:“这孩子早慧,可惜是个病秧子,他父母孩儿多,顾不得他,没钱给他医病更不喜他在这读书习字。”

他回忆了一番,接着道:“约莫是半年前,他阿母将他从课堂上拖走,惊吓到其他学生,那之后他再来都是谨小慎微待在屋外,若听见半分他家里人的动静,立马悄悄离开,不影响这屋内的学生。”

徐策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这孩子,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

任长庚听得动容,他连着几日来学堂寻徐策,日日都能见到傅明洲瘦弱的小身影,萧瑟的寒风吹动他破破烂烂的衣裳,他脸色苍白,嘴唇却冻得发紫,但他却全然不知冷一般,连瑟缩发抖都没有。

七日后,徐策态度依旧坚决的表示,自己已厌倦权势争夺,不愿再入朝堂,只想当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感恩任长庚的赏识,若任长庚愿意登门或书信来往,他定倾囊相助,只是此生不会再离开松石镇了。

徐策说道:“任将军大义,定会遇到比我更好的谋士,替任将军殚精竭虑,出谋划策。”

任长庚不再强求,离开时又见了傅明洲,他终是不忍,大步迈过去,目光扫过其破破烂烂的衣服,问:“不冷吗?”

彼时任长庚四十出头,生得威武雄壮,留着络腮胡,看起来威风凛凛,别说是孩子,便是成年男子都怵他。

可傅明洲不仅不怕,反而敢仰头直视他,摇摇头回道:“听入神了就不冷了。”

任长庚来了兴致,挑眉道:“这么能吃苦?”

傅明洲气弱,却字正腔圆的回:“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佛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任长庚爽朗笑道:“好!好啊!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认知,果真如徐先生所言,是个难遇的早慧之子。”

他朝傅明洲伸出手:“走,领我上你家瞧瞧。”

傅明洲没有犹豫,小手在破烂却干净的衣摆上用劲擦了擦,伸手牵住了期盼已久的,任长庚的大手。

任长庚带着随从去了傅明洲家,其父母诚惶诚恐的接待。

他当着全家的面,大赞傅明洲前途不可限量,并留下一些银两和一个令牌,对傅明洲道:“好生长大,我等你学成后来找我。”

这话是对傅明洲说的,却是说给他父母家人听的。

他当然不是相中了一个孩童为他效力,只是因为徐策的话对傅明洲动了恻隐之心,不想他被父母放弃,死在这个冬天罢了。

没成想,后来十四岁的傅明洲真的拿着令牌,跋山涉水,找到了他,赴了这无心之约。

傅明洲微微俯身低首,是谦卑恭敬的模样,感恩道:“陛下对臣,不仅是知遇之恩更是救命之恩,若无陛下,臣早死在那年的冬天,此恩此情,臣永记铭心,毕生不忘。”

任长庚长叹了一口气,又道:“我戎马一生,不负皇天,不负百姓,唯独对不起我的家人,我奔赴心中大义,为百姓出生入死,同他们聚少离多,最后却无法护他们周全,让他们惨死,我心中有愧,夜不能寐。”

他握紧了拳头,眼眶是极力克制的潮湿。

这是他心里的结。

晋国自宸帝慕容信继位以来,周边胡人便虎视眈眈,在边界寻衅滋事,战乱纷争没有停歇过,胡人侵略中原,宸帝派大将军任长庚迎战,这一战打了整整六年,宸帝昏庸无道,不管不顾,夜夜笙歌,觉得扣押了任长庚所有妻儿亲人,以整个将军府为质,便能让任长庚在边关替其卖命,甚至为了享乐断了大军的粮草。

此举寒透边关所有将士的心,任长庚是不得不反。

虽他在反之前派人回汴京暗中接走家眷,却不料中了胡人埋伏,全家惨死。

任长庚看着傅明洲:“朕问你,朕若留有后代,你可愿继续辅佐?”

他称帝不到一年,和傅明洲情谊深厚,犹如父子,在私下的场合鲜少自称“朕”。

傅明洲眸色幽深得似浓稠的墨,有些情绪在眼里明明灭灭。

片刻后,他说:“臣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