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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下着入冬第一场雪。

雪沫子细碎沾在祁远肩头衣袍,进屋带少许股寒冷的潮气。

徐公公带进来,祁远上前掀袍叩拜。

“罪人叩见圣上。”

“起来吧。”周熠泽抚着他的玉扳指靠在座上,身侧桌案上茶盏冒着热气。

祁远起身立得笔挺,皇帝赐座他不客气坐下,看随行宫女给自己斟茶。

“说起来,你小时候朕还抱过你。”

第一句话没有大发雷霆。周熠泽不恼反倒笑盈盈,杀祁远个措手不及。

祁远作揖,道:“孩童时有此殊荣,罪人着实记不得了。”

周熠泽道:“一两岁的娃娃,不记得才是常态。”他欠身,忽地冷笑一声道,“朕只是没料到,那么点儿的娃娃,长大了竟能有这般能耐。好你个祁远能屈能伸,哄永宁带你进宫赴宴,转头就敢在宫里杀朕的兄弟!”

茶盏往桌上一拍茶水四溅,大宇皇帝音调忽然拔高。

宫女太监连声“陛下息怒”,纷纷跪下。

祁远倒是不慌张。他作揖姿态谦逊,嘴里说的却是“陛下谬赞”。

屋里片刻沉默,大冷天地上跪着的下人冷汗涔涔。

“都出去。”面上阴晴不定,周熠泽忽道,“祁远留下。”

宫人应声,哗啦全数退下,脚步渐远。

“若非没法子,鄙人如何也不会与皇甫大人起冲突。”走到跟前跪下,祁远道,“如今家父身死,我们兄妹三人志不在朝堂,祁氏就此败落。”

他说:“白家前世子白尧身败名裂,如今陛下亲临离州敲山震虎。无论您如何吩咐,白傅正都不敢不依。大宇事事顺意,还请陛下网开一面,废去那五年之约,予我兄妹三人自由。”

周熠泽不回答他,道:“上前来,叫朕看看。”

祁远应声上前,半丈外站了。

周熠泽不问话,只打量,道:“姝贵妃三个孩子,这些年朕常见祁林,却不曾见过你与祁兮。”

祁远不说话,只听。

“你天赋卓绝是上好的苗子。江湖强者为王,本就是谁强谁说了算。故庆丰身亡朕也未曾追查你。”

周熠泽阴恻恻道:“只是祁家藏得太深,若非朕亲临离州,怕是还不知道,名震离州江湖的司空礼,会是祁家小女,朕御封的好公主德宁!”

听祁兮说过这事,对此发难祁远不感意外。

“陛下,”祁远伏身,道,“祁兮自幼体弱,我原也不想叫她掺和江湖事。只是小姑娘圣意在身,孤身远嫁离州本就艰辛。内有王府内一杆人等盯着如履薄冰,外头千噬散吊着又不能漏了身份。

“说到底,祁兮这么做,不过是十七八女儿家孤立无援的胆怯,阴差阳错得些势力傍身。她心思单纯,是没有野心的。那日在宫中祁兮是为了救我,绝不是故意冒犯陛下。”

周熠泽道:“按照你说的,德宁有情有义,倒是朕不该责罚了。”

祁远头埋得更低,道:“错在我。”

“你无错。”抬手示意他起来,周熠泽一声嗤笑,低低嘟囔,“祁跃这老贼,前得姝贵妃青睐,后有一双儿女功夫如此,倒给他捡了个大便宜。”

即便跪在御前,被这么论及父母,换做寻常人多少有些不快,更别说骄傲如祁远。

可他忍住没吭气。等周熠泽说完,祁远忽道:“罪人祁远,斗胆求陛下看在祁兮可怜的份上,给她自由。”

周熠泽没说话,祁远头也不抬,词句一个个往外蹦:“祁兮年幼不见母亲。在斗兽场混迹好容易回了家,没安稳两年就开始服用千噬散。内功散了身体差了,如今又北嫁离州。前些天在黎阳九死一生,再这么折腾下去,别说五年,一年半载都不一定熬得过。”

说到妹妹祁远动情,却听周熠泽冷冷道:“朕属实不明白。”

他说:“祁跃这个混球犯的错,人死都死了,凭什么还要让朕替他擦屁股?”

词句冷冽,犹如屋外雪。

细雪缓而漫长,一点点下着不曾停歇,半个时辰下来庭院都白了。

穿着素色袄子新皮靴,祁兮打着伞进院。外头宫人不在,院里静悄悄。

找到祁远说的那间屋,祁兮心跳如敲鼓。她小心收伞,掸去身上雪,理了理头发。

被林寅征掀掉的指甲只长好一半,怕吓到母亲,祁兮特地戴了双绒手套。

伸手敲门,触觉不甚真切。她唤一声“贵妃娘娘”,有人应声。门虚掩着没锁,祁兮一推就开。

寻声进去,里头一张桌案边上,祁兮看到姝贵妃。

“该用午膳了?我没看时辰。”姝贵妃穿得简约端庄,头发盘得高高,正绣着一方帕子。说着话,她将帕子在桌上搁了。那绣花样式祁兮熟悉,她在偃州的时候不止一次见父亲用过。

没人应声,姝贵妃微蹙眉头抬眼,她看到祁兮。

四目相对。

这一刻到来前,祁兮以为自己会是激动的,欢喜的,喜极而泣的。

然而真到了这一刻,她竟然变得惶恐而胆怯。

该说什么,又该做什么?

记忆里从未当面喊过,那么现在该叫她“母亲”,还是叫她“娘亲”?

“娘?”嗫嚅着低低唤。

姝贵妃没反应过来,有些愣神。

是声音太小了吗?

祁兮的脸唰地通红,瞬间又感到羞耻:她这辈子哪有这么胆怯过。

“娘,我是兮儿。”她说。

大概是终于迈出第一步,祁兮大着胆子张臂抱住面前的女人。

胸膛贴着胸膛,心脏的隔壁住着另一颗心脏。

像是十八年来头一回获得撒娇的权利,噙着泪,祁兮带着哭腔,道:“娘,我是兮儿。这么多年呢,我想你……”

想说的矜持的合礼数的话统统忘记,苦海无涯,此刻姝贵妃就是海上唯一的浮木。

祁兮抱住姝贵妃细碎地哭。她贴着女人脖颈,闻到女人脖颈里好闻的安心味道。

一只手轻轻拍上祁兮的背,耳边声音发颤。

“祁兮,吗?”

头一回听见母亲喊自己名字,祁兮重重点头,双手抱得更紧了。她说:“是我,是我。”

回应她的,却是世间最恶毒的词句。

“为什么你还活着,你怎么不去死?”

不待反应,一盏烛台从背部贯穿了祁兮胸膛。

一下,两下,三下。

霎时,血液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