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
后妃毕至,殿中央跪着几个哭嚎的宫人,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抖若筛糠、噤若寒蝉。
皇后皱眉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哪里有什么鬼魅邪祟之说,怕不是有心之人借用鬼神之名生事。”
下头一个小宫女哆嗦着道:“皇后娘娘,长春宫、长春宫真的有鬼!奴婢几人大着胆子过去,亲耳所听!”
皇后面容严肃,问道:“亲耳所听?那你们可亲眼所见了?”
几人摇头,但一个小太监道:“皇后娘娘容禀,前日奴才奉命打扫长春宫、拾掇钟更衣遗物,谁料晚上偏殿内窗柩无风自动,烛火摇曳,还传出女子哭声!奴才、奴才便叫了同伴一起壮胆,去而复返后倒是无事发生,可次日异状又现,奴才不敢隐瞒,只得赶紧来禀!”
另一人道:“娘娘,奴才是褚美人宫中的,前些日子褚美人有些摆设搬到了从前纯嫔殿内,这几日要往咸福宫挪动,故而也遇见了怪事。约摸着黄昏时候,奴才打着灯笼刚来到长春宫外,灯芯便闪烁起来,阴风阵阵,也听见了女鬼哭诉之声!”
褚美人眼下乌青,像是没睡好觉,此时也接过话茬道:“娘娘,他们几人被吓得不轻,失手打碎臣妾宫中好多物件儿。臣妾本不愿相信,但近日实在霉运横行,总觉得是他们冲撞了什么,又将脏东西带回了臣妾宫中,臣妾噩梦缠身,求助无门啊!”
宜嫔看向褚美人,莫名想到了那天她听到的褚美人激将谢氏毒杀钟氏一事。
天朝佛法和道法皆有信众,就连宫中也设有宝华殿、钦天监等场所行专门之事,鬼神之说并不荒谬。
难怪褚美人前几日迁宫进度放缓、迟迟没有动身前去咸福宫,若真的是钟更衣死不瞑目,褚美人得了报应...
皇后正了正神色,道:“既然没有亲眼所见,便不知里头是否是心思活泛之人假扮。本宫会命人加强宫中戒严,再派一队侍卫在长春宫附近巡逻,若是抓到有人装神弄鬼,必会严惩不贷!莫要再乱嚼舌根子,否则当以罪论处。”
下头几人浑身一凛,喏喏应了。
...
又过了几日,非但没有抓住什么装神弄鬼之人,风言风语反倒是愈演愈烈,又有几人告到了凤仪宫,这次甚至有人亲眼目睹,说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皇后下令打了几个散播谣言之人的板子,宫里一时间人人自危。
这日,明帝留宿皇后宫中,皇后便借机提了此事。
“陛下,近日宫中谣传盛行,都说钟更衣冤魂飘荡...臣妾本以为是有心之人作乱,谁知这么些时日也没能抓到可疑之人,反而助长了谣言流传。”
明帝闻言也皱了眉头:“朕也有所耳闻,皇后意下如何?”
皇后温声道:“后宫牵连前朝诸多,此事宜疏不宜堵,臣妾想着若真的是另有隐情,也该给众人一个交代才是。”
明帝点了点头:“皇后说来听听。”
皇后道:“长春宫确有些不吉利,不如请宝华殿几位大师去长春宫做场法事,诵经祈福七日,送魂魄往生。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明帝沉吟片刻便同意了:“也好,皇后安排便是。”
皇后见他应允,勾起了一抹极为清浅的笑容:“是,臣妾遵旨。”
...
七日后,宝华殿法事已毕,缘空法师向明帝和皇后复命,特地将所有嫔妃也喊了过来,欲要叫众人日后约束宫人、三缄其口,不得再传谣生事。
“启禀陛下、娘娘,长春宫内冤魂已被超度,日后不会再有妖邪之事发生。只是...贫僧做法时发现,宫内近两年来阴私之事频发,或许是有其他缘由的。”
明帝没想到这一层,眉头拧了起来,问:“是何缘由?”
缘空摇了摇头,讳莫如深道:“佛曰,天机不可泄露,这贫僧就无法言明了,陛下或可另请高明。”
明帝已然有了怒气,皇后急忙道:“多谢大师,文亭,你亲自送大师回宝华殿吧。”
待人走后,皇后安抚道:“陛下,佛门有佛门的规矩,缘空法师也是没有办法。依臣妾所见,不如请钦天监再来算上一卦?”
明帝很是不悦,但也颔首算是默认了。
很快,钦天监吴监正就被请了过来。他在殿外以龟壳占卜,卦问天相,几次之后,龟壳竟隐隐有了龟裂之兆。
他口中念念有词,面露惶恐入内回禀。
“启禀陛下,微臣算出...宫中似有贵人相克之势,这才导致后宫不宁。陛下恕罪,微臣竟未能早些勘破,此牵绊已深,若任由其发展,则极有可能危害社稷,后果不堪设想啊!”
明帝面色看不出喜怒,只道:“让朕听听。”
吴监正道:“《难经》有言,五行相生为母子,‘生我’者为母,‘我生’者为子;此母子关系,依据卦象便可视作嫔妃与皇嗣之间的血脉关系。《内经》亦有言,五行相克,‘克我’者为‘所不胜’,‘我克’者为‘所胜’母子关系亦可成为制罚祸端;微臣需得再行相看后宫中有子嗣嫔妃与其皇嗣之间的卦象。”
明帝深吸一口气:“去吧。”
随后,吴监正又掏出签筒和卜算之物逐一相看。
宓淑妃右眼一跳,往主座方向看了一眼皇后神色,便知此局她怕是躲不过。
闻人婕妤和慧容华亦然,在场唯有她们三人膝下抚育皇子,方才那监正所言所指,简直再清晰不过。
果不其然,那吴监正煞有介事算了一通,便仓皇道:“启禀陛下、娘娘,微臣...微臣不敢说。”
洛贵嫔扫了眼众人神色,轻笑一声:“大人真会开玩笑,连危害社稷之词都已说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大人就别谦虚了,快说吧。”
吴监正擦了擦额角的汗,道:“陛下、娘娘恕罪,臣算出淑妃娘娘同大皇子、慧容华同三皇子,皆是制罚相克之命格!”
宓淑妃心道“来了”,柔声问:“大人此话怎讲?”
吴监正心一横,道:“请陛下、娘娘恕罪,娘娘名中有‘钰’字,‘钰’属金,大皇子名中的‘祯’字则属火,而火克金,即为子克母,意为大皇子命格与娘娘命格相克。
慧容华名中有‘棠’,‘棠’属木,三皇子的‘泽’字属水,水生木,子生母,倒反天罡,意为母亲需要儿子的命格滋养,长此以往下去,怕是会吸走三皇子殿下的全部福运啊!”
众人面色都变了,纷纷看向宓淑妃和慧容华两人。
宓淑妃不紧不慢道:“实不相瞒,五行之说本宫也略懂一二。依照大人所言,本宫名中还有‘琼’字,‘琼’属木,木生火,母生子,是为顺应自然,岂不与大人所说相悖?本宫甘愿将自身全部福运转给我儿,只愿他能成人成材,这又何解?”
还没等吴监正反应过来答话,宓淑妃又继续道:“据本宫所知,慧容华姓‘宋’,宋字属金,金生水,亦是母生子的自然之道。大人却单凭一字便说子生母倒反天罡,此话怎解?”
慧容华冲宓淑妃感激一笑,也开口道:“若只凭借姓名断定命格,大人未免有些草率了。淑妃娘娘和臣妾之名虽为父母所起,但大皇子与元泽之名却为陛下所拟,大人之说,难不成有责怪陛下起名不佳、危害社稷之意?”
洛贵嫔接话道:“若是如此,那便请大人为我们几人重新卜算一个利母亦利子的名字,再由陛下赐名便妥了。虽然臣妾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可也是臣妾的心头肉,断断不能被这五行之说压上身呀。”
明帝面色阴沉看向那监正,未置一词。
宓淑妃朝上方盈盈一拜,又道:“陛下请恕臣妾言行无状,臣妾还想起,闻人婕妤名为‘馥郁’,若臣妾没有说错的话,‘馥郁’二字皆属水,二皇子的‘瑞’字属金,金生水,依照方才监正大人所言,是子生母的凶卦,怎的大人并未言明呢?”
闻人婕妤仍在禁足,并不在场。
此话看似是将她拉下水、引得明帝怀疑吴监正背后之人,实则却并非针对她,只为点出吴监正的言语漏洞。毕竟闻人婕妤尚在禁足之中,明帝清楚她没有那个本事能搞出这一局。
那事情就显而易见了,有胆子敢将宓淑妃拉下马的,这后宫统共也没几人。
明帝命吴德昌将宓淑妃扶了起来。
吴监正镇定回道:“娘娘所言不错,臣之所以没有说出口,便是因为闻人婕妤近两年已遭凶兆,若非如此,婕妤也不会接连被贬,乃至如今仍在禁足。”
宓淑妃疑惑道:“那照大人所言,本宫和慧容华,或者说元祯和元泽,怎的没有遭到命格反噬呢?”
吴监正道:“命格之说并不急于眼下,许是三年五载之后,许是一夕之间,皆未可知。据微臣所知,三皇子殿下一直身子孱弱,或许便是灾祸之相。”
慧容华道:“陛下,元泽胎里便带了弱症,臣妾是孩子的养母,若要这么说,那应当是生母怀胎之时便克了元泽。元泽还曾在太后娘娘宫中养育过一年...难不成太后娘娘命格也与元泽相冲?”
吴监正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并非如此,五行之说深奥,微臣不过是以姓名举了最简单的例子来说罢了,还要看生辰八字、紫薇命盘等等...”
宓淑妃质疑道:“那大人方才可看了?本宫和慧容华的生辰八字、命宫之类,大人又怎能未卜先知?”
吴监正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他两股战战,又擦了把汗,眼睛不自觉飘向上方。
皇后此时正色道:“大人慎言,您所言涉及诸位皇嗣,关系国运和天朝未来,万万不可草率下定论。”
明帝看了皇后一眼,终于开了金口:“吴免,朕再给你最后一次开口的机会。”
吴监正猛地磕了几个头,道:“陛下恕罪!是微臣学艺不精,竟敢在陛下面前卖弄,还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实在该罚!求陛下责罚!”
明帝冷哼一声:“是学艺不精,还是心怀不轨?”
吴监正长跪不起:“陛下明鉴,微臣学艺不精,甘愿受死,但绝无不轨之心呀!”
明帝看向吴德昌:“将他打入天牢,严刑审问。还有那缘空法师,朕竟不知何时佛道合为一家了,都敢来欺瞒于朕!”
吴德昌小心翼翼道:“敢问陛下,可要惩处缘空法师?”
明帝冷冷道:“我朝仁善,历来不杀佛门之人。他不是天机不可泄露么,那就拔了他的舌头赶出宫去,昭告天下,缘空竟是个满口谎言、虚与委蛇的‘高僧’!”
“奴才遵旨。”
明帝环视一圈,沉声道:“若让朕查到背后之人,或是再敢有人妄议非言,朕决不轻饶!”
说罢,他一甩袖子走了。
宓淑妃也笑盈盈看向皇后,“娘娘近日劳苦功高,臣妾就不多留了,先行告退。”
洛贵嫔和慧容华紧随其后;熙妃意味不明看了眼皇后,慢条斯理叹了口气,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