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方榆瘦弱很多,全靠那凝聚的骇人气场,支撑着。我说过,他像是一只时刻警戒的猫,对身边的一切应激。而若不是受过非人的折磨,又怎么会是这种状态。
他好孤独,可我没有半点同情。我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你手执特权,无论是多么感动自己的牺牲,扔换不来半点感恩,因为你生来就是要做这些事情的,你自己这么认为,恐怕你守卫的万民也是这么认为。
站在清风堂的高台,底下的人对我散发的恨。还有那山谷里,一定要见着我和方榆倒下的他们,那诡异的神情。都适时地闪现在我的面前,你无论如何伟大高尚的初衷,最终只会给一句“这是你本来就该做的”,惹得滑稽发笑。
所以,你做得好是本分,搞砸了就要背锅。
如果就这样庸碌无畏,任凭底下的人肆意摆布,那记录在册的,不过是一个平凡无能的短命皇帝,带领着一个早晚被推翻的迂腐国度。轰然倒塌的城墙楼宇,是新力量觉醒的垫脚石而已。
可这对于每个领导人物来说,都是最致命的评价。
所以,他的处境,想想都令人窒息。
如果换做我,我还有方榆,大不了故事演成烂俗的悲伤爱情故事。
而只可惜他,想跑题都没有机会。
他大部分时间,在和病魔作斗争。而剩下的时间,就在预谋着反抗。他的世界,终究是灰暗一片。
而我的出现,让他本就平静如死水的生活,多了一点点向上的生机。可说到,也是一场互相利用的平等交易。
“我是不是还是会死?”
“不知,我也不是神仙。”
“尽管你也活不了多久了,还要将时间都花在这些地方上吗?”
极致享乐主义的我,如果生命只剩寥寥几天,我都要花在让自己快乐的东西上,而让我快乐的,说来说去就是那个木头脑袋。
难道还奢望我去实现什么人生意义吗?都是白费力气。
要不是老天老是给我一些惹祸的人设,哪怕出生为一棵草,都要背上祸国殃民的锅,我才懒得去想什么人民、苍生。
可他没得选。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觉得。
氏族里的先驱丢下了这么大个烂摊子给他,而为何只留下他,可能大家只是看重他“会早早死去”这个关键点而已,可无论如何,他也活了下来,可能,这也是他上辈子做了恶事的惩罚。
“要不然,我的时间,尽管再少,可以用来干嘛?”他苦笑。
“吃喝嫖赌。总有一项爱好吧。”我相当实诚。
“身体不允许。”
哇喔,所以做皇帝有什么好。
“报告陛下,摄政王求见。”
“不想见。”
“呃......”侍从没等到他想要的答案,一副不会离去的态势。
“进来吧。”他尽管满心抗拒,可还是开始调整自己,我见着他,一点一点地穿上伪装。下一秒看他,脸色又惨白了一些。
“皇帝。”是那爷。那位叫做李王爷的,就是摄政王。
彼时以辅助年幼体弱皇帝行使政治权利的名目,实际参政至今,皇帝都要死了,他毫无退下的意思。怕是在等,等那高台上的病秧子倒下,而好踩着他的尸体,一脸惋惜地勉为其难上台。
“皇叔。”
“近来身体可好。”
“日渐颓势。”说着还干咳了两声。
他的虚弱是装的,在我的疗愈之下,他肉眼可见地焕发生机。
反而是那王爷,虽然还是一副彪悍、横肉丛生的模样,可眼底的乌黑,出卖了他。他哪里不知道乌羽玉是会成瘾的东西,不过是他作为塔尖上的神,只是笃定了哪怕天下只剩下最后一点乌羽玉,都要由人毕恭毕敬地供奉给自己罢了。
“保重身体。”客套客套还是要的,接下来便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国事对接,不过是边境战乱、南方大水、北方饥荒的。说来说去,便要走了一大笔国库的支出,而国库里的钱财,也是他早年间加重赋税所得,每一分都夹杂血汗。
“皇叔决定便是。我实在无力操办。”他佝偻着身体,尽力扮演着阶下囚和丧家犬的角色。如此一来,倒是让人自动自觉放下戒备。
我在一旁看他演戏,心里蛐蛐,为了生存如此卑微,打心底里有些瞧不起他。可莫名的代入他的处境想想,如今也只有这样,能保护自己了。
“行。那就这样定了。”他说罢就要离去,连告拜的礼节都自动自觉省去了。明面上是商议国事,而到底其实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处理的好就是摄政王辅佐有功,而搞砸了就是皇帝拍板的锅。
“稍等,咳咳。”他和以往不同,这次竟然敢叫住了急匆匆要离去的王爷。
“嗯?”他一脸疑惑。
“皇叔可曾听说欢玺楼?”他直入主题,我内心一惊,难道这么快已经到了要打大boss这关了吗?
“有所耳闻。”他和我同样震惊,可故作镇定。
“我听有些宫人说,欢玺楼出了个令人舒缓愉悦的香,如若可以,皇叔也帮我讨要些来。我这身子碍事,一疼痛起来,翻滚难忍,若此香真有那么神奇,我也不妨一试。”这台词,早就准备好了吧。
“是吗?我倒是没听说过。这就让人去寻些来。”说完,只留下一个莫测的离去的背影。没人看到他的表情,是懒得应付,还是感到威胁?
很快,他就得到了一丢丢乌羽玉,出自方槐的手,是我制作而成的模样。
“这就是那玩意儿?”我故作无知。
忽然发现,这世界就是一场滑稽的扮猪吃老虎的剧场。
“嗯。”他眼里充满鄙夷,就是这东西,可以轻易腐蚀人的心智,让人在意识混沌时,失去判断能力,“的确是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力。”
“整一点?”我试探他,“或许比我还有用。”
指的是让他暂时舒服一点的疗愈作用。
“不,我有你就够了。”
“怎么,笃定我没有迷惑你的心智的副作用?”
“那我也将你点燃试下。”
“......”
转眼,已入深冬。
他如今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我,几乎可以说宿在大殿,如饥似渴地汲取我散发的,对他而言具有奇效的“养分”。
寒冬的半夜,这殿内极其空旷,尽管四周已点起炭火,可仍冰冷得吓人。
而他与生俱来的顽疾,又开始攻击他了。
如此脆弱的模样,他不愿意被任何一个人看见,所以偌大的殿,竟无一人侍奉。
只剩下我,我只是一棵树怕什么?
好几次,我都以为他就要这样抖着抖着就死去了。而殿外的人,都在等着这个好消息。
是不是很疼?他咬紧牙关,几乎昏倒。
是不是很冷?可无论盖多少层被子,直至额间冒出细密的汗珠,浑身却依然止不住颤抖着。
我不敢出声,怕打断了他紧绷的弦,造成兵败如山倒不可逆转的伤害。
可我知道,若他度不过今晚,这个江山,真的要被恶人一口吃掉。要是这样,那方榆和我,就成了恶的帮凶。我们如双手供奉恶魔果实的邪恶国师,亲手将这个地方拉入地狱。
那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再靠近一点点,说不定可以释放更多的治愈功效?
不管那么多了,先试试再说。我摇身一变,现出原形。身上穿的,还是偷了侍奉宫女的衣裳。我穿来那身,早就被火烧得破烂不堪。我轻声走向他的床榻,越走近一步,就越感到冰冷。这种气息,和地狱里的恶鬼,倒有几分相似。也不稀奇,都半只脚踏进地狱的人。
事到如今,我被迫相信他。毕竟他拖着将死的身体,的确没必要还要有如此大的志向,稍有不慎只会让本就不多的时日,加快终止的步伐,所以或许,他真的有那决心,可以肃清内外。我承认我想利用他,他的作用,再微弱,也比我大。
那青白的脸色有几分骇人,白皙的皮肤,无论多么仔细看都看不到一点血色。紧闭的双眼,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暂时没有出来吓人,这样一看,真有一些可怜。不知道这样的夜,他已经经历了多少次。
而从来没有人,发自真心地照顾他,带着让他活下去的初心。
我用丝帕轻轻地擦拭掉那只会让他更冷的汗水,一点一点,尽管擦了,又以极快的速度冒出来。尽量的靠近他,那时的我,好似就是这样,让状态极差的竹子,又恢复一些生机。
“水......”他小声说道,声音嘶哑,看来是极度缺水。都这样了,为何还要支开所有下人。留些在身边照顾的,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是,怕有些人,趁你病,拿你命。将他伪装成自然死亡的模样,也足以给天下一个随随便便的交代。
所以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孤身一人。
而我,真见不得这些。
我本想将他从被子里露出来的手塞回去,尽可能保暖。但当我触碰到他的手,还是忍不住惊呼,天啊!和死人一样冰冷僵硬。
这样子的体感,怕是来多十床被子都温暖不了他半点。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我还是用自己的手,牢牢地抓住他的。让我的温度,去温暖他,这样大概是最快的回温方法。而且这样的接触,可能我的法力施发可以更加直接一些。
而他任我摆布,眼睛没有任何要睁开的迹象。这个夜晚异常难熬和漫长,你一定要撑下去,如此悲凉地死去,实在是让人于心不忍。
就这样,在一个我从未觉得月光如此冷冰冰的夜晚,我在他床头,蹲坐了一夜。
原来我的法力也不是无穷无尽,这一夜过去,他是肉眼可见的缓过神来,而我却好像,熬了十个大夜......
我本是不需要休息的植物,有土有水有养分就可以,可此时此刻,再也止不住地昏昏欲睡。
“是你吗?”他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企图看清楚眼前的景象。若是往常,他该支着身子跳起来,如一只受惊的猫,下一步就要扑过来反抗。可他没有,那自带的戒备感,也少了许多。或许是因为虚弱,倒是一副任我宰割的模样。
我猜,估计他也猜到了,是我。
可是在他完全清醒过来之前,我又变了回去,若是问到,将其敷衍为一场不切实际的梦,是最直接的方法。毕竟,伴君如伴虎,暴露出原形,对我没有半点好处。
无人回应,大殿依然冰冷,除了他空无一人。而那个偶然所得的魔法树,依然呆在原地,不发一声。
还好,一场发作过后,实在没有多余的气力,起来和我对峙,就又眯着眼睛沉沉昏睡过去,只不过是,这次的睡眠,安心而又舒服了许多。
而我,也迫不及待,需要回血,也渐渐模糊了意识。
“是你吧。”他的声音,比叽喳的鸟,还要恼人。
等我反应过来,一阵激灵,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还是被发现了。但只要我不承认,他也没办法。
“什么?”我声音慵懒地装傻。
“昨夜的人。”
“昨夜?什么人?”
“我就知道,你不只是一棵树。”他声音难掩兴奋,无视我的装傻。自从见过了会说话的树,而树幻化成人型的妖,好像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我当然不止是一棵树,我是你的药啊。”
“没想到,你还有几分姿色。”
“......你是不是见鬼了?”
“如果你想,也可以试着蛊惑我一下,整日将祸国殃民挂在嘴边,就不想付诸行动一下?”看来身体是恢复了一些,还有时间精力想这些。
“......”我设想过好几个他发现我真身的反应,唯独没想到这个。
“谢谢你。”他一秒正经,无比认真的对我说,“可要小心,到处都是眼睛。”语气中似乎也有几分担忧。
你自己都这样,还有心思担心我?
“行吧。”行吧,我也不装了,“举手之劳。”
“正如你救那母子一般?”他忽然开口,言语中多少有些失落。
“嗯。”我在心里否认,我救她们,可以不顾自身安危。而救他,多少是因为形势所迫?
“当一棵树挺好。”
“好什么?树妖修行成人型,需要几百年的修为。”
“那你至少能活几百年。”
“活得久,不如活得有意义。”
“那你,活得有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