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不说话了,各自朝着一个地方坐了下来。
我朝洗手间走去,刚想敲门,却发现门似乎没锁。
我拧开了门把手,推开了门。
陈歌靠在洗手池边上抽着烟,水池里零零散散地摆着三四根烟头。
他低着头,瘦长的身躯像一根草。
不是青绿的、象征希望的草。
是发黄的、枯萎的、脆弱的草。
高高的马尾不知何时掉了下来,斜斜地搭在左肩膀上,额前的刘海整个地垂在脸上,透过轻薄的发丝,我只能看见起伏的鼻尖和颤抖的唇,那双眼,是模糊的,像雨中的燕一样。
只看得出形状,其他的都埋没在暴雨里。
“陈歌。”我下意识地唤了一声,这声音里透着些哽咽,很轻,轻到我以为不是自己发出的。
他没抬头,而是吸了一口烟,烟雾从鼻子里吐出来,慢慢将他整张脸包裹,让他本就不清晰的脸又蒙了层雾。
“别抽了。”我上去夺过他抽了一半的烟,他上来抢,还在燃烧的烟头烫伤了我的脸,右脸,被烫出一个明显的圆疤。
静的只剩下他粗喘的声音。
“我……”他的头更低了。
我把烟扔进水池,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怪你,都是我的错。”
“呵,不是说,都是为了我才死的吗,那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你也很想死吗。”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
我看着他,心里翻着些浪,这些浪,是血,拍在名为血肉的沙滩上,叫做痛。
我捏起刚才丢进水池的半根烟,叼在嘴里,打火机擦了两下都没打着火,第三下终于点燃了。
是他之前给过我的,白桃味的。
“对不起。”我深吸了一口,就像把对他的所有种种都吸进肺里,忍了好久也没舍得吐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是我让他去死的。”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陈歌拽住我的衣服,歇斯底里道。那双发红的眼睛向我诉说着他的委屈。
许久,他平复了下来,眼泪比话语先一步出来。
眼泪闪烁着,显得坚强又脆弱。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一拳捶在墙上,墙面凹下去一个坑,他的拳头也开始流血。
鲜艳的红色顺着雪白的墙面流下来,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话,都通过流血表达了出来。
“我好像不爱他了。”他说。
“为什么。”其实,我隐约已经知道了答案了。我的心脏,没有哪一刻跳的如此之快,是紧张吗?不,更多的,是害怕。
“因为你。”
听到这个答案,我像是被抽干了灵魂一般,靠在背后的墙上,胸口起伏着。我解开了衬衫上面两粒扣子,这种压抑感依旧没有散去。
“我不是……”我很想说出那个词,可是又觉得太伤人,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你忘了。”他轻飘飘地说,抬头看向我,“你只是忘了。”
的确,我有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
那些回忆,断断续续地在我脑子里,让我每晚每晚无休止地做噩梦。
现在的我,脑子里的回忆只有关于原生家庭、校园霸凌和林念的,其他的,就像蒲公英一样,可能还剩下一点,但更多的,早就被风吹走了。
“我到底是谁。”我也开始发出这个疑问,很早之前,我就想问他了,我通过那些人的话,也推出了一些东西:
要么,我就是之前来过这,后来走出去之后失忆了,又因为一些原因重新进来了;要么,就是发生了一些变故,导致我忘记了一切,赋予我一个新的身份,让我又进来了。
无论是哪个原因,都逃不掉失忆。
是从哪一天起开始怀疑的呢?是从贝妄那天对我说那些话之后,我的心里,就开始想这个问题了。
每天晚上,这些东西都不停地钻我的脑子,像寄生虫一样啃食着我的理智。
每一天,我几乎都要吐。
那些恶心到记忆像绳索一样把我缠绕,紧紧地勒着我,让我无法喘气。
那些阴影,无论我走到哪,都会追随我的脚步,拉住我的手,告诉我,我无法向前走。
“我是栗子,对吗?”我终于问出了这个一直让我困扰的问题,问完之后,我痛苦地笑了,我早该意识到的。
“所以一开始相遇的时候,你说看我很眼熟,就是因为这个吧。还有后来,你看我的眼神,总是像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你看的,不是我。”我闭上了眼,头小幅度地撞击着墙,那些画面像潮水一样涌入我的眼睛。
“我是他,可我又不是他,那么,我到底是谁。现在的我,到底是江舟,还是你想要的栗子。”我把烟扔到地上,用鞋尖狠狠地碾着。
“说话!”我摇晃着他的肩膀,这一刻,我比他还要绝望。
“14岁,你因为原生家庭,患上了严重的心理和精神疾病,你每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害怕见到一点阳光,但是你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好了,其实你根本不是好了,那个时候,你有相当严重的精神分裂症,那个开朗的人,从来不是你,是栗子。”
他的话,把我一下子拉回到那个阴暗的小房间里。
我看着眼前蜷缩在写字台底下的男孩,他已经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每每闭眼,那些拳头就会如雨点一般朝他砸来,他不敢闭眼,所以他的黑眼圈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发青,嘴唇终日无血色,起了厚厚的一层皮。
厚重的窗帘阻隔了外面的阳光,这间小房间,是他唯一的庇护所。
他撕着嘴上的死皮,嘴唇开始流血,他完全感受不到疼,自顾自地撕着,撕着,撕着,他开始笑,笑着,笑着,他开始哭,还没哭几下,房间门就被踹开,一个男人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扔到客厅,不由分说地开始打他。
他抱着头,手里捏着刚撕下的嘴皮,脸上挂着麻木的表情,一双毫无生气的眼就这么看着我。
他看见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出一句话:“跑!别回来!”
嘶哑的嗓音透露出他的疲惫,这句话就像刀子一样割在我心上。
“所以……所以……”
“栗子,是你精神分裂出来的一个虚无的人。”陈歌说,“他死之后,我才知道。后来,我遇见了你,我就明白了一切。”
“那你爱的,到底是谁。是这张脸,还是那个灵魂。”我蹲在地上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对他,压根不是爱吧。或许我和他拥有过最美好的曾经,可是现在看来,那些就是最好笑的笑话。”他从口袋里翻出一本日记本,“之前在伯爵府,你不是告诉我,找到了他的日记本吗?我在这儿,找到了全部的。”
我拿了过来,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它看完,看完之后,那些仅存的理智都崩塌了。
“所以他……”我的眼睛跳动着。
“他对我,是完完全全的利用,这些天,我在看完之后,陷入了很长时间的自我怀疑。就连他最后救我,都是察觉到你要康复了,你的康复,就意味着他的消亡,他故意做出这副样子来,来成全他最后的所谓的‘大义’。”
“病的人可能不是你江哥,是他。”陈歌蹲在我面前,从我手里抽走那本日记,“我现在知道了,你被他第一次打的时候,就有了精神分裂症了,病的人是他,不是你,他的存在,让你一辈子都无法走出那个阴霾。”
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们……他们知道吗?”问完这句,我才感知到眼泪爬满了我的脸,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情况,多可笑啊。
“都不是很清楚,都以为,你是失忆了,但其实不是,那个只是你分裂出来的,他的所作所为,和你都没有任何关系。我刚才那样对你,是因为我又想到他对我做的事了,不是因为你,不是。”
“我和他,难道有什么区别吗?”连我自己都笑了,“顶着这样一张脸和你说话,你一定觉得很恶心吧。”我抓着自己的脸,恨不得把它扯下来。
陈歌制止住我的动作,“你和他不一样!你利用我也没关系,我心甘情愿!”日记本里掉出一张照片,是栗子的。他举到我面前,“看见没,你和他不一样!”
我死死盯着眼前的照片,照片里的人穿着皮夹克,头发和我差不多,可是那张脸,却让我感到无比的陌生,好像……好像真的不一样。
但其实,就像贝婪和贝妄那样,是长相不是很一样的双胞胎。
我自欺欺人地笑了,“嗯……嗯……”我不得不这么欺骗我自己。
那样的笑容,我一辈子都做不出来,我这种人,只配生活在阴暗的房间里,身上散发出的,都是潮湿的霉味。
江舟,江舟,独木舟,一辈子,也得不到所谓的幸福,只有无尽的冷淡和压抑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