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后一次治疗了吧。”
侓承安在之后的日子里难得坚持每日到来完成治疗,一个月的时间飞速流逝,转眼就来到了建安二十五年的冬日。
这日侓承安在进门之后将衣服上的雪花抖掉,随后自房间入口处的架子上取了一面镜子。
他花了大概十几年时间才和自己脸上那墨色的字迹达成了和解,结果现在不在乎了却如此轻而易举的去掉了。
他原本以为最后要去求求陛下,看看陛下能不能看在他这条狗当的好的份上赏下些许的丹药呢。
侓承安用手指摸了摸那因为外界寒冷干燥的天气而略显粗糙的皮肤,这上面的痕迹已经完全消失了。
只是对方既然要求他完成最后一个疗程,那么就来吧,左右也不缺这一次。
“是。”
菖蒲看了看那照着镜子的男人,点了点头,转身去将干净的毛巾放入水盆内。
“这里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房价大概就会是这个数了,若是您想要买卖房子,现在出手就行。
这里的布局已经完成,明天我就会前往京都,进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游说,可以得到一声祝福吗?”
侓承安仰躺在床上,随后微微昂起脑袋,让那冒着热气的毛巾落在脸颊上。
只是他的话就像是石沉大海般,对方只是继续手上的动作,却并不回答他的话语,就好像面对的是一具假人。
但侓承安显然不想要当一具假人,自从那次交流之后,菖蒲对他发起的一切闲谈就选择了无视。
“我回去调查了一下,那苏家确实是害死老头的人,这点算是歪打正着吧。”
冒着热气的毛巾被拿走,随后是一份药水。
随着旁边水滴落回盆内水面的声音响起,侓承安知道马上就要陷入下一个长久的沉默之中了。
这份药水需要半个小时的静置,随后应该是一份黄色的药膏。
好在这份药水的腐蚀性不算强,味道则是微微发酸。
“我记起来你了,你我之前见过面的,那时我在地牢里面,你在外面给我们做检查。
我挺羡慕你的,不管是那个时候还是现在,被人尊敬的感觉应该还不赖吧。”
侓承安的眼睛微微转动,视线落在了那依然坐在旁边,对自己的这几句话无动于衷的菖蒲身上。
“你知道吗,刺青的感觉很疼,他们是用比手掌略短一点的长针刺的青。
他们先会用布子沾点烈酒抹在脸上,然后把人绑在床上,就和现在这个姿势一样。
随后再用炭笔在皮肤上画出来需要刺的字,当然若是有幸遇上了个老师傅,这个步骤可以免去。
再然后就是用针去刺破皮肤,等到可以看见血,但是又没有太多的血渗出时为最佳。
最后一步则是将墨汁填塞入伤口处,我那次是用的一种类似漏斗的工具,大概是铁制的。”
侓承安的声音平静而清晰,似乎正在讲述的这件事并非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一样。
“需要给你换一个姿势吗?”
菖蒲终于收起了书,他倒是没有想到自己的治疗方式居然和黥刑的步骤这么像,虽然将那药水改为膏状有些困难,但是考虑到病人的心理健康,费点事就费点事吧。
之后或许可以让病人自己选择涂药的姿势,这里也可以增添一点温馨些的装饰,比如摆一盆小花之类的。
“不用道歉……我还以为你会道歉。”
侓承安刚想要装作风轻云淡的将这件事给揭过,结果话说完才意识到菖蒲压根就没有道歉。
“下次不舒服了记得提前说,都是成年人了,可以为自己负责。”
“那若我是小孩呢,你会道歉吗?”
侓承安挑了挑眉,他有些讨厌这个过于正经的家伙了,安慰人都不会吗,亏他还是一次性付了一万两药费的大主顾。
换作其它医馆遇见他这样的大主顾,估计都恨不得弄两个黄花大闺女跟在他的身旁随身侍候。
“我会给他买一根糖葫芦安慰一下,你现在需要吗,我记得店外就有一个卖糖葫芦的,我可以让杜仲去买,算在诊费里面,不多收你的钱。”
“我应该感谢你吗。”
侓承安翻了个白眼,继续等待着这药水发作,按照他这几次被治疗的经验,前期这药水会带来些许冰凉的触感,随后则会让皮肤微微发热。
“不用谢,我是大夫,这是应该的。
还有需要换姿势吗,我可以用膏药达到同样的效果,虽然时间需要更长一点 ,但是可以不用躺着。”
菖蒲认真的考虑了一下,随后向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侓承安询问道。
“不用了,我现在已经不再做那个噩梦了。
你知道吗,最难熬的实际上不是针扎破皮肤,亦或者被往面颊里面灌染料的时候。
黥刑最难熬的时候是完成了刑法之后,被那些衙役戴上沉重的镣铐,然后排成一长队前往边境的路上。
那个时候你的双手会被牢牢地固定在头前面。
随后你可以看到同行之人脸上伤口处的溃烂,这就像是照镜子一样,因为虽然无法触摸,但是可以感觉到,皮肉破烂处的冰凉感,甚至是蠕虫在皮下钻来钻去的那种感觉。
那个时候我就告诉我自己,我要复仇,向这份苦难复仇。
最开始的时候我的敌人是那些衙役,只是随后我就发现这太小了,我要诛杀恶首,区区爪牙不是我的目标。
随后我的目标是那坐在庙堂之上的家伙们,以及边境处侵犯边境的人。
只是我很快意识到了,这没有用,即使我完成了这堪称天方夜谭的复仇,换上了一群新的人坐在那位置上,这困难依然会发生。
然后我突然发现了,我的敌人不应该是具体的人,它应该是这困难本身,是造就这份苦难,折磨我和与我相同之人的世界。
我要改变它,我要向这世道复仇,我要让它变成我希望的样子,而不单单只是杀一些人那么简单。
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做过噩梦了,我和我自己达成了和解。
他也认可我的想法。”
侓承安用手指顶了顶自己胸口的位置。
终于,那坐在他身旁,好似一尊无悲无喜神明的青年看了过来。
侓承安笑了笑,他知道,自己又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