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有所不知,我自幼便被送进宫中为质,舅舅虽待我不薄,近些年甚至有意让我参与议政。朝中官吏虽表面上对我百般赞许,可私底下并不服我,他们私下都说,我是高辛血脉,一辈子只能辅佐轩辕王。当下是辅佐舅舅,将来是辅佐舅舅的子嗣,永远都是轩辕养在宫中的一条狗。”
白泽冷冷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眸幽暗深邃。
俊儿深知白泽并没有耐心与他斡旋,既然出手,定是心里已有了定论。他唯有表露出最大的诚意,把自己的底牌都虔诚地铺展在白泽面前任凭翻阅。唯有如此,他才尚有一丝希望从白泽手下求得一条生路。
“我想要这个帝位,想要抬头挺胸地在轩辕的王宫里活下去,不愿意一辈子都只能跪拜他人。现今的几位王子都不成大器,我…我不想再有人来与我争夺。”
白泽皱了皱眉,压着怒气呵斥道,“高辛俊你疯了吗?这后宫嫔妃众多,将来定然还会有子嗣,你杀得过来吗?”
俊儿垂眸沉默,他在这紫金宫里已生活了数百年,见了太多的尔虞我诈,这些早已成了他思想的一部分,仿佛人活着就是要算计要谋划得失,一刻都不能停。
白泽冷哼一声,看向不远处还在与阿晏把酒相谈的玱玹,他的脸早就染满红晕,酒气上头,眼神也已有些飘忽。
倒是阿晏,还神色清朗,隔空举杯朝着白泽笑了笑。
白泽面无表情,又问,“你的舅舅,知道你存了这样的心思吗?”
“若是让舅舅知道,不仅是我,恐怕连我爹娘都要受牵连。”俊儿苦笑道。
玱玹缓缓伏倒在桌上,口中还喃喃自语着什么。很明显,醉得不轻。
阿晏又独自饮了两杯,放下酒杯,提着食盒,起身向白泽走来。
白泽不知何时已松开俊儿的手,两道清晰的血痕留在他的手腕处。
俊儿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不知是不是骨头断了,只觉一点使不上力。
阿晏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问,只晃晃手上的食盒,对白泽说,“方才席间,我见岁岁和蓁蓁姑娘几乎没怎么动筷,就让婢子给她们留了些小菜,正准备送殿里去。”
白泽似乎并没有起身的打算,只温和地应了一声,“晏公子有心了。”
“夜里起风了,我还顺了两壶酒,白泽大人与其在这与俊儿置气,不如与我入殿再畅饮几杯?”阿晏一手负于身后,并不催促,只静静地凝视着白泽。
俊儿的脸色有些苍白,神色黯淡地垂着头。
“我与他有什么好置气的。”
白泽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又拉住俊儿的手臂,说,“展掌。”
俊儿不解地看着白泽,白泽只漠然地看着他,冷冷地说,“只此一次。”
话音落下,丝丝缕缕金色的丝线缠绕上俊儿的手臂,白泽抬起他的手,又重重地劈在棋盘上。
刹那间,不仅是棋盘,连同摆放棋盘的矮几,都被这凌厉的一掌劈裂成好几瓣,棋奁滚落到地上,黑色的白色的棋子撒了一地。
侍卫们闻了动静,匆忙赶来,白泽放开俊儿,一本正经地说,“辛侯今晚喝多了,方才不小心磕在棋盘上,打碎了陛下的棋盘。”
侍卫面面相觑,问,“辛侯可有受伤?”
俊儿无力地抬了抬手臂,经过刚才那一掌,不仅是手腕断骨的疼痛,掌心也是火辣辣地痛着,似被烈焰灼烧过,痛到几近麻木。但面对侍卫的询问,他还是强装无事地说,“无碍。”
“需要请医师吗?”
“不用。”俊儿强装无恙,神色如常地吩咐侍卫,“你们安排一架云辇,一会儿我送陛下回宫。”
侍卫领了命退下。
白泽转身凑近俊儿,说,“一只手,换两条腿,你不亏的。”
俊儿想起那晚,篝火冉冉中,岁岁蜷在白泽怀中,面色苍白的样子,不禁面露愧疚。他明知阿晏就在一旁,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他却不敢抬头回看一眼。
儿时他第一次随舅舅去清水镇,岁岁才刚学会走路,见了他一点不怕生,蹒跚着扑到他脚边,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好奇,他把岁岁抱起,岁岁便攀着他的脖子,对他甜甜地笑,亲昵地喊他,“俊哥哥。”。
那时候他还很纳闷,小小的女娃娃怎就能一下记住他的名字。
一直到好几年之后,无意间与岁岁说起,岁岁大笑着对他说,“你说话文邹邹的,我听不懂。我只是见你长得俊俏,就叫你俊哥哥。”
那时的阿晏看着比现在要青涩一些,站在岁岁身后,冷着脸把他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
岁岁指指阿晏,不容置疑地命令他,“叫阿晏哥哥。”
他怯怯地跟着叫了一声,“阿晏哥哥。”
阿晏的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清冷的脸如冬雪消融,流露出少年的朝气。
从此以后,他便跟着岁岁唤他“阿晏哥哥”,这一叫,不知叫了多少年。又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唤他,“阿晏。”
俊儿看着白泽,白泽眼里的怒气已渐渐散去。他无声地哀求,“别告诉岁岁…和阿晏。”
他好似生怕白泽不答应,又急切地说,“我发誓,绝无下一次。”
阿晏看着白泽阴沉的脸,想起岛上的百姓对他的评价,“白泽大人为我们降妖除魔,守护百姓千年安稳,是神只一般的存在。若硬要说什么不好,可能…就是性子有些暴躁”。他无奈地笑了笑,虽不知白泽与俊儿因何事起了冲突,但看俊儿这逆来顺受的样子,应是理亏了。
阿晏把食盒递给白泽,又拉俊儿到一旁,查看他的伤势,确认只是一些皮肉筋骨的硬伤才放下心。
他盯着俊儿,问,“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俊儿摇摇头,不说话。
他不说,阿晏真的也就不再追问了。他看看白泽,好似为了调节气氛,又半开玩笑地问俊儿,“是不是我妹夫欺负你?”
俊儿扭过头不说话。
阿晏又走到他另一边,好性子地说,“明日我们就要下山了,没什么意外应该不会再来。以后得了空,就来清水镇寻我们。到时再叫上涂山家的狐狸,我们再一起把酒言欢,可好?”
俊儿沉默着,此刻却连一个“好”字都开不了口。
阿晏笑了笑,又低声与他说,“我前些日子都打听过了,我这妹夫脾气是差了点,但心肠不坏。他若有什么做得不妥贴的,辛侯可千万不要和他计较。”
“阿晏….”
这是阿晏第一次唤他“辛侯”,不论是不是玩笑,俊儿心里都觉空落落的难受。
阿晏若无其事地拍拍他的肩,叮咛道,“你的伤回去之后记得要唤医师治一治,然后早些休息,记住了吗?”
俊儿的眼里漫上一层水汽,他点点头,既用力又郑重,仿佛应的不仅仅是阿晏关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