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如懿浑浑噩噩地出来时,已经到了日落黄昏,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海兰,才能抵消皇上、太后对她的猜疑。
夜晚,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许是缺少男主人的缘故,景仁宫的夜晚格外冷,如懿坐在庭院回廊里,静静地看月亮,
皎洁的月亮如同她与弘历哥哥墙头马上的情谊一般纯洁,也如被一阵阵云雾笼罩一般,不时晦涩难明。
惢心捧着茶水过来:“主儿,海贵人求见。”
如懿淡淡地说:“不见,让她静静心吧,好好思过!”
如懿知道海兰这次来是要做什么,邀功还是讨赏,亦或者是来跟她叙姐妹情分?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在这个关口,她不能见海兰,她一直与海兰交往过密,从前朱砂一事并未清洗嫌疑,后来永璜气晕皇后一事,
还有如今…
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六宫中人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她这时候可不能轻举妄动,引火烧身。
况且,一切都是海兰个人所为,与她无关,她得撇清关系才行,否则,弘历哥哥该如何看待她?
隔着关闭的景仁宫大门,海兰听见庭院之中如懿淡然的声音,心中苦涩,她好像给姐姐惹了个大麻烦,可是…
如今她心乱如麻,若不能见见姐姐,她必将辗转难眠!姐姐就是她的天,是她的一切,是她的希望,是她的全部,
姐姐若是抛弃她,她不敢想!
“姐姐,求你见见海兰吧!姐姐!”
海兰不断地拍门,可这道大门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她在这一头,姐姐在那一头。
姐姐定然生她的气了。
不远处站着刚刚被改名叫“叶心”的大宫女,她低垂着头,不看,不听,
只希望能够平平安安到出宫,她心想着,若当初能多使二两银子,或许就不会那么倒霉地被分派到延禧宫了。
后悔已是无用,不过,她可以听那人的话…
“姐姐,求您见见我,求您了!姐姐——”
然而,海兰拍得手都肿了,都没能让如懿开门相见,她在夜风中失魂落魄地离开,殊不知,这是她最后一次来这景仁宫。
这一晚,一个熟悉的宫女在夜半三更的时候,悄悄打开了窗户,第二日海兰便病倒在床,
然而她不知道,坏事做多了,是会遭报应的,而弘历作为至高无上的帝王,是不可能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作怪,
有时候,想要定一个人的罪,未必需要证据确凿,不过数日,海兰便在一碗又一碗的汤药灌溉下,一命呜呼。
如懿得知消息时,大惊失色,明明没有证据证明是海兰所为,弘历哥哥也并未怪罪海兰,海兰怎么就死了呢?
难道…是因为她没有开门与之相见吗,
淡淡的内疚从如懿心中升起,她心想着,若那天晚上她见一见海兰,是不是海兰就不会死?
“惢心,你去送些丧仪过去,表一表心意吧。”
“是,主儿。”惢心看向人淡如菊正在刺绣的娴主儿,忍不住问,“主儿,您真的不去送送海贵人吗?”
你们平日里这么要好,海贵人为了您,可是什么都做了!
惢心把话压在心里,不敢透露半分,多年相处,若如懿是个有心人,早就把她放出去了,可即便贵妃曾经问如懿要她,
如懿也以她服侍惯了为理由,不肯放她出宫嫁人,苦涩…
看到海贵人的结局,她总有一种物伤其类的感觉,也许她会成为下一个海贵人,也说不准。
“人都走了,去有什么用?徒增伤感罢了。”如懿淡淡地说,“海兰在宫外有个亲戚,你把海贵人的遗物整理一二,能送出去的,就送出去吧。”
这后宫里,如此冰冷,除了弘历哥哥能让她温暖些外,也就只有海兰能让她会心一笑,如今海兰走了,
这后宫越发漆黑冰冷,她就如同风中摇曳的蜡烛,快要被无边黑暗吞噬掉了。
惢心终究没再说什么:“是,主儿。”
海兰死去的消息如同一粒尘埃掉进海里,六宫嫔妃该穿红戴绿,还是穿红戴绿,
只有如懿,一如既往地素雅,只是海兰的死亡仿佛给如懿莫大打击,即便岁月匆匆,数年过去,如懿也不曾忘记过,还有这么一个人陪着她度过深宫岁月,她眼眸里的神采越发暗淡。
富丽堂皇的翊坤宫里,烟雾缭绕,芬芳扑鼻,墨兰如今宫里点的是改良过的先帝敦肃皇贵妃所用的欢宜香,
欢宜香里有麝香,麝香自古以来便是珍贵药材,有活血通筋之效果,女人用了更可延年益寿,美容养颜,
如今墨兰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不需要再孕育子嗣,这十四阿哥永珩生下来以后,墨兰便开始光明正大地避孕了。
“娴妃,大家伙都在热热闹闹地说话,你怎么这么沉默?”
如懿回过神来,看向墨兰:“回皇贵妃娘娘,臣妾只是在想永安,一时忘乎所以,这才…”
她心中苦涩,自从与太后决裂,她便隐隐约约感受到此生将与后位无缘了。
果不其然,海兰暴毙以后,这种感觉便成为了现实。
弘历没有立后,他册封盛墨兰为皇贵妃,高曦月为慧贵妃,苏绿筠为纯贵妃,她为娴妃,金玉妍为嘉妃,意欢为舒妃,
婉嫔陈婉茵、慎嫔阿箬、玫嫔白蕊姬享受妃位待遇,而魏嬿婉则被册封为令嫔。
其余常在、答应则各进一级。
如此,她乌拉那拉如懿便不再出挑,而弘历这一番做派,也向世人宣告,他宁愿后位悬空,也不愿意册立皇后。
她是不是再也没有机会与他并肩同行,让他放心了?
曦月瞥了一眼如懿:“好了,别一副咱们欺负你的样子,若你行的正,坐得端,咱们都是和善人,不会欺负你的!”
“是,贵妃娘娘说的是。”
海兰的死亡,仿佛带走了如懿所有的刺,她越发淡化自己的存在,就仿佛整个人认命一般,
可墨兰深知,如懿绝不是如此容易认输、认命的女人,只有弘历的爱能够让她枯萎。
是呢,
弘历哥哥自从海兰暴毙以后,便再也没去过景仁宫,如今景仁宫仿佛成为六宫之中新的冷宫,即便关心永安,
皇上也没有再踏足过那里,仿佛忘记了还有如懿这一号人物。
没有了弘历的爱,如懿已经枯萎了。
墨兰开口劝慰:“娴妃,放宽心些,皇上只是政务繁忙,你要体谅他。”
其实忙只是个借口,有道是爱能让所爱之人有缘千里来相会,没有了爱,即便是住在隔壁,也没那个心登门拜访。
弘历有多忙?
儿女绕膝,共享天伦之乐,又有美人相伴,大权在握,意气风发,早就不是那个靠着墙头马上来博取关注的可怜皇子,
哪里有时间怀念墙头马上的艰苦岁月?
如懿指使海兰做的事情,成为了熄灭弘历对她感情的最后一阵清风,两两相望,唯余失望。
“是吗?”如懿淡淡地说,“谢皇贵妃娘娘开导,臣妾谢娘娘。”
其实,她心里早就知道她与弘历回不去了,墙头马上终将成为过往,她不曾成为幸运的李千金,成为他的妻子,他们之间的情意也如一阵风一般,过后便了无痕迹。
“你还有孩子,福气还在后头呢。”
如懿还是淡淡:“谢娘娘吉言。”
新进的蒙古贵女,一进宫便被册封为颖贵人,如今一时风头无两,她看着打扮得与满屋子嫔妃格格不入的娴妃,很是好奇。
“令嫔,娴妃究竟是怎么了?怎么这般死气沉沉?”
魏嬿婉轻咬嘴唇,犹豫说:“这…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皇上久久不曾宠幸的缘故吧。”
其实,这其中缘由,她都知道,皇后娘娘都告诉她了,剩下的,七拼八凑都能还原事实真相,
说白了,就是皇上与娴妃闹掰了呗。
只是她为何要告诉瞧不起她的颖贵人呢?在这后宫里,你给我脸面,我自然给你脸面,你不给,
那就不来往好了!
皇贵妃治下慈爱,公平合理,平日里多有赏赐,她吃穿不愁,若是不喜欢出门就关起门来过日子,
这日子别提多滋润了。
“啊…”
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有俸禄领,又不用伺候人,清闲的很啊。
不懂…
岁月匆匆,很快便是一年又一年,新进的嫔妃如同鲜嫩韭菜一般,一茬又一茬,没完没了,
索幸墨兰早就已经看开了,淡看花开花落,静待岁月不饶人。
“主儿,娴妃娘娘殁了!”
今早起床还没来得及梳妆打扮,墨兰便听到云栽匆匆来禀报。她看着镜子里一如既往美丽动人,岁月匆匆也只在脸上留下妩媚成熟风韵的自己,
叹了一口气。
娴妃最是痴心,多年如一日带着与弘历当初墙头马上的情意,一日复一日地怀念当初,
怀念那个逆光中来的少年郎,
如今死了也好,解脱了。
养心殿里,弘历听着进忠报上来的消息,心生难过,而后有似解脱一般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一次,他与如懿彻底解脱了,再也不需要有什么劳什子墙头马上遥相顾,
他也不需要做个负心人。
千里江山,终究是他的,他也不需要有个女人站在他身边,与他共治天下。
傍晚时分,墨兰带着煮好的甜汤过来宽慰弘历:“弘历哥哥辛苦了一日,喝口银耳羹吧?”
“难为你还记得养心殿里有弘历哥哥这么一个人。”弘历走上前来握住墨兰的小手,拉着她往暖炕坐下。
墨兰一边给弘历舀银耳羹,一边说:“哪儿话?墨儿可是心心念念弘历哥哥,要不然,又怎会给弘历哥哥送银耳羹来?”
弘历吃了一口银耳羹:“墨儿有心了。”
“弘历哥哥今日可吃得好睡得香甜?”
“自然。”
墨兰闻言,狠狠松了一口气,她就担心如懿的死亡让弘历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这皇宫终究困不住她,或许她该嫁做别人家的正室,相夫教子,与别人恩爱一生。”弘历落寞地说,“若是那样,她也许不会早早就去了。”
墨兰轻声附和:“是呀…”
人都走了,她难道还要说风凉话惹人不痛快么?自然是弘历说什么就是什么。
“墨儿,我知道这一生都在委屈你,你可怨我?”
“自然是怨的,只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墨儿都嫁给你了,什么都给你了,哪里有反悔的道理,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弘历放下碗,认真说:“这一生,还好有你。”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虽然当初墨儿没能成为弘历哥哥的嫡福晋,可到底也是个侧福晋,按照满人规矩,墨儿也是弘历哥哥的妻子,既成夫妻,便该相互扶持,相伴到老的。”
弘历握住墨兰的手,久久不再言语…
如懿盼望的一生一次心意动,终究不可能如愿以偿,正如她的名字那样,永远成不了美好,永远可望不可及。
如懿的死亡一如海兰的死一般,并没有在后宫翻起浪花,也只有闲暇时候,曾经与她同时期的高位嫔妃会偶尔提一嘴。
数年以后,弘历下旨,册立三阿哥永瑚为太子,册立皇贵妃盛氏墨兰为皇后,同年,弘历退位,陪着墨兰到处游山玩水去了。
又是一年春,烟雨蒙蒙下江南,春水碧于天,划船听雨绵,此时墨兰正与弘历泛舟湖上,弘历垂钓,墨兰弹琴。
“弘历哥哥,今晚咱们吃酸甜鱼,好不好?”
“什么酸甜鱼,那是松鼠鳜鱼。是……”
弘历又在给墨兰吊书袋子了,墨兰抬起手,捂住耳朵,摇摇头:“不听不听就不听,明明明炉闷鸡都能被叫成叫花鸡,两条菠菜都能是一行白鹭上青天,为什么不能叫酸甜鱼?”
“好好好,就酸甜鱼!唉…唯女子与与小人…”
“弘历哥哥真是的,墨儿都嫁给你了,就是难养,你也得养哦!”
弘历轻笑一声,宠溺说:“养!”
从烟雨江南走到大漠黄沙,从绵延不绝的天山走到沿海,弘历带着墨兰踏遍了整个大清,
这一生,墨兰过得很幸福。
站在高高的山顶上吹着凉风,墨兰看着天上的星星,忽然问:“弘历哥哥,如果还有下辈子,你会把玉如意给墨儿吗?”
“会!”
“真的?”
“嗯。”
弘历看着墨兰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小脸,他没有忽略墨兰眼中那一抹期待,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弘历哥哥一定要记得。”
“好。”
墨兰胡搅蛮缠一番,弘历不得不应下一个又一个承诺,直到墨兰传来小小的呼噜声,才再一次紧紧抱住她,
仿佛抱住心爱的珍宝一般。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墨兰细水长流一般的陪伴,成为了他此生的不可或缺,她的一颦一笑牵动着他的喜怒哀乐,
其实,他是害怕的。
每每午夜梦回,他都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梦里没有墨兰的世界,
幸好,梦醒了,
梦仅仅是梦,
梦醒了,
她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