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的游州城下了雨。
信徒嚷嚷着是神降甘霖。
梨娘一脚踩在水洼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溯洄殿门前挤。
人来人往很难受,但她别无办法,世间有所求的,从来不缺她一个。
村长娘子被堂兄摆了一道,也只得赶着夜色往前挤,盼望着能在溯洄殿外小祭。
她们拼命去抢最难抢的位置,就是为了求一个,神明也许能够眷顾的好位置。
等挤到位置的时候,梨娘再次跪下。
冰冷潮湿的石梯不适合人体,但今天,不能吝啬自己的膝盖。
村长娘子在一旁同样跪着,面目虔诚不已,口中念念有词。
全然顾不得前头乌泱泱的人群之后,究竟何年月才能排得到她。
梨娘跪下,磕头,力气很大。
身体的疼痛让她清醒,雨水却模糊所有不平。
两人相互依偎在一起,从雨落跪到雨歇,从月升跪到日出。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梨娘是被村长娘子拍醒的。
冰的手和冰的脸,可怜的妇人。
求自己不中用了,求求神佛,哪怕他不是真的庇佑。
“梨娘?”村长娘子扶着梨娘起身:“今日是大祭,晌午达官贵人便来了,我们该回村了。”
“为什么?”梨娘的声音很轻。
“什么?”村长夫人啊了一声,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梨娘这时却摇摇头,和其他所有信徒一样,在乌泱泱的人群里,两人搀扶着下了石梯。
发肿发疼发僵的双腿刺激着神经,眼睛被愁苦面容和破烂衣衫填满,梨娘不想问了。
大祭只要一个好时辰,而平民百姓的小祭却从早到晚都有。
也许是因为,和达官贵人比起来,穷苦人的奢求总要更多些。
在离开溯洄殿门前的最后一刻,盼望着心愿得成的嘈杂声里,一阵大钟悠远的长鸣从身后传来。
一声又一声,仿若神明远古的召唤。
梨娘和所有信徒一样,再次转身跪下,虔诚地犹如第一次膜拜。
哪怕卑微乞求垂怜,哪怕颤颤巍巍。
仙风道骨的道长站在正门中央,不是赶他们走,也不是对他们挽留。
梨娘满带希冀的双眼看向高处,她在期盼。
而期盼,最终化为灰烬。
梨娘和村长娘子坐在归家的牛车上,疲惫得像被精怪吸走了精气。
梨娘怔怔地看着山色。
一重又一重的错落淌过,她的眉眼都是涣散。
村长娘子还在耳边叮嘱。
梨娘恍着神,村长娘子的话若有若无地在耳畔响起。
孩子……拐子……银钱。
挽南睡醒的时候,梨娘已经回到家。
不大的床上挤了四口人,她和薛宝在中间,各自掰着脚丫子乱啃。
挽南边啃边打量,梨娘气色越发差,睡觉也很不安稳,眉头总是蹙着。
嘴里的脚丫子好像没味道了,挽南呆呆地盯着梨娘。
她从来不知道出门拜神竟然是这么折磨人的事情。
一只大手从头顶横过去,是薛东给梨娘盖被子。
挽南眼珠子一转,些许光亮的屋子里,薛东眼里是大丈夫含蓄的泪花。
无能是什么?
挽南又在想。
昨天薛东就是在这样喃喃自语。
薛宝也似乎觉察到不对,左看看右看看之后,瘪着嘴靠近挽南。
要哭不敢哭,哼哼唧唧的不好受。
梨娘睡得很沉。
梦里却不安稳。
囡囡的哭声一直在徘徊,她想哄,却又找不到人。
心肝被人揪住一般的难受,梨娘发疯似的四处跑。
脚下的水洼具象起来,一点点飞溅到脸上,她从白雾跑到溯洄殿。
石梯之上留下她双脚的鲜血,梨娘推开那扇从没对她敞开过的厚重大门。
数十尺高的神像居高又临下,梨娘发现自己是跪着的,脊梁比稻子还弯。
供桌面前传来人群嗡嗡嗡地说话声,你一句我一句听不清是什么。
娃娃的哭声似有若无,透过人群击碎行尸走肉的最后未泯。
梨娘奋力拨开人群挤上去,熟悉的旧襁褓被放在木盆里。
木盆盛着一片红艳艳的血花,腥味覆盖弥漫,旧襁褓落在里头,濒死的呼救都是血味。
梨娘尖叫一声扑上去,旧襁褓回到怀里,她颤着手掀开腥红血点渲染的白布。
白布之下,是满满当当的银锭。
梨娘笑了,又哭又笑。
她觉得自己是个疯婆子。
挽南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梨娘。
眼见人忽地死死咬住嘴唇,脸上不同寻常地冒起的冷汗,她脑中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
这明显是梦魇的样子。
身体拱着薛宝往梨娘怀里塞,说不出话的嘴里,这是挽南能给的最大帮助。
幸好,不论多大年岁,娃娃故作坚强的委屈,总是会在碰到母亲的那一瞬间被瓦解。
薛宝不负众望地哭嚎起来,比溯洄殿的钟鸣效力更佳。
梨娘醒得很快,由内而外,都像一只惊弓之鸟。
眸子清清楚楚地映着薛宝的小脸,他哭得死去活来,梨娘的心疼得无以复加。
最终结果是梨娘抱着薛宝一起哭。
挽南正瞪着眼睛没想到事情还能这样发展,自己却被薛东一个抄手就靠了过去。
一家四口在床上哭诉个没边,挽南跟着干嚎了两声,眼泪却随之扑簌簌地掉下来。
她不太懂,又好像理解。
也许哭泣,是俗人保护自己心房,最原始的武器。
——
陈三愿盘腿坐在软榻上,小小的一坨有点迟钝,思绪也慢下来。
窗外的风景很好,桂树飘着清香,雨后的泥巴少了土腥味。
池子里的莲叶像舟蓬在轻摇,微微涟漪翻卷,午后平淡又有意趣。
他好像忘了什么。
又好像……在等待一个人。
是什么呢?
“儿子!”
一张壮汉的大脸闯入陈三愿的眼帘,从窗外。
并且挡了好风景,断了远思绪。
陈三愿被迫掐灭刚有苗头的胡思乱想,瞪着眼瞧自己的爹。
“在想爹吗?那爹可真是太荣幸了!”壮汉抄手把陈三愿抱在怀里。
“不是!”陈三愿在他怀里扭来扭去。
“是就是呗!”壮汉把脑门抵上陈三愿:“不承认不是小丈夫!”
“我就是小丈夫!”陈三愿的脑子被成功混淆。
“那就是想爹!”壮汉长长的哦了一声,一脸得意样。
“娘!娘!你相公欺负你儿子!”陈三愿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
屋内应声走出一个绿裙女子,身形高挑,眉目间有母性的柔和,又兼具春潮带雨的嫣润。
秀丽的春水更像对她的描绘,容纳万般景致,自己竟成了最特立独行的那一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