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城城外,卫国方向。
今日起了很大的雾,去洄都的官道迷糊得看不清。
但没关系,走一步看自己一步,就会有下一步。
意识到自己也要钻进四四方方的囚车的时候,卫戍刚刚把手中的羊肉汤喝完,正拢着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还没理清楚原因,肩膀就被人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
卫戍转身,更结结实实地撞了回去。
来人夸张地哎哟一大声,扬起个笑脸揽住他的肩膀:“什长你再使劲我肩膀就撞断了!”
“我就该给你撞成糕点渣子!”卫戍笑骂:“都当上百夫长的人,这性格总也没见长进!”
“那是!”来人明显只关注到百夫长两个字,拍拍胸脯尽显骄傲:“我卫小洄可是什长带出来的兵。”
“有什么好叙旧的?”后头来的卫司徒一脚踹到他身上。
卫小洄被吓得一抖,转身站直问好,瞬间变成铁骨铮铮的兵。
卫司徒绕着他看了两圈,最终指着卫戍下达命令:“好好看着他回洄都,想叙旧,囚车里叙半个月都行,明白吗?”
“是!”卫小洄一声大吼。
“为什么我也要进囚车?”卫戍看热闹的笑还挂在脸上,瞬间裂开成不可置信:“我是平民百姓,你让我做囚犯?”
听到这话,卫司徒脸一黑,眉头都要皱烂。
乌黑的双瞳盯着自己的老友,他按在横刀上的手有些怒意。
就因为那个狗东西。
五年。
生活到底磨掉卫戍多少敏锐?
“伍长你自己应该有数。”卫小洄在一旁悄悄补充。
“我有数?我有什么数我能把自己弄成阶下囚的狼狈样?”卫戍不理解。
“洄都。”卫司徒轻咳两声,掐了重点提醒他。
卫戍的据理力争突然卡壳在脸上,随后又爆发出异样灿烂的光彩。
是了。
阿娘的衣裳太暖和,四方城的羊肉汤太好喝,差点让他忘了,洄都还有个老东西等着他呢?
卫戍阴恻恻的笑了。
囚车,囚犯。
身份卫司徒都给他准备好了,怎么能不干点让那老东西安稳下半生的事情?
“行!”卫戍拢拢自己的披风,看向卫司徒面露欣赏:“不愧是二十几年的玩伴,办事就是妥帖!”
随后卫戍大步一跨,人就钻进了给他准备好的囚车,干净利落得不像话。
“看好他,确保安全。”卫司徒看着里头乐悠悠的卫戍,只能转头吩咐卫小洄。
“秦家和姚家一个都不能跑。若有心怀不轨之徒劫道,吴国来的那几人不必省着,尽管推出去打前锋。”
“他们能有这般老实?”卫小洄不敢肯定。
自己是卫国的百夫长不假,可那几人来路不明,招数繁多,动手也狠厉。
听闻官城时,他们连五两的悬赏令也揭。
若真有心怀不轨之徒劫道,不说请不请得动出手,单凭爱财这一点,他们不被人勾走反咬一口便不错了。
“图个隐匿之法去洄都而已,若不老实……”
“既是囚犯,便该问斩。”
卫司徒站在城门口,手还在横刀上,狠意却已锋芒毕露。
轻飘飘的八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几乎和四方城的肃杀融为一体。
城外扬起荒草的浪涛声,雾好像被拨开了些,显露出风在荒原匍匐的形状。
卫司徒听着这自然的相和,短发跟着有无伤大雅的波澜。
“无论如何,别死我卫国的兵,明白吗?”
——
卫戍坐在囚车里。
除了没穿囚服,跟真正的囚犯也并无两样。
远远冲卫司徒挥挥手,他想挥散这短暂的离别之愁。
上次见还是五年前,五年后只有匆匆几日。
四方城不是宜居之地,洄都是是非之乡。
甚至天下,也仍在纠葛之中。
下次何时能再见?
他们都不知道。
越长大越遥远,一条线与另一条线。
两个方向不重合。
挽南一进囚车,看到的就是卫戍在发愣的脸。
思绪很飘离,像天南海北的风,注定漂泊流浪一样。
心里划过一丝异样,挽南感觉不太对。
她刚想抓住,卫戍就已恢复原先有些人气的色彩,还笑着同她打招呼:“好巧。”
“好歹又是一架车了。”挽南坐在卫戍旁边:“是很巧。”
这时陈三愿也跨步进来,四四方方漏风的囚车关住三个人。
“还未多谢卫戍兄的披风。”陈三愿把手里的披风递给卫戍:“前几日劳你看顾我家娘子。”
“陈兄还是留着。”卫戍摇摇头:“越北上天气便越寒凉,你我男子还好说,嫂夫人是女子,总归伤身。”
“那便多谢卫戍兄。”陈三愿很客气。
“无事,何必言谢。”卫戍也很客气。
二人说话间,囚车已经启程迈入雾里,四方城和他们,各自被天地吞噬。
“玩个游戏如何?”
挽南摸出二两银子,原本打算还给卫戍,但现在她觉得,长途劳累,找点乐子也不错。
“玩什么?”卫戍的眼睛蹭地一下亮了,兴致比谁都好。
“猜枚如何?”挽南晃晃手中的银两。
卫戍摸着下巴思考半晌,总算从脑海中想起这个游戏。
猜枚,又被称为“藏钩”“射覆”,是指把小东西藏起来让人猜。
猜中所藏东西的颜色、数目则为胜,反之则败。
胜者最终可随意提一问题,败者必需回答。
“不行!”想通之后,卫戍拒绝得很果决。
“为何?”陈三愿忽地高看他一眼,以为他猜出挽南心中盘算。
虽然阿南用这招套话确实很烂很浅显。
但他还是要配合着,避免一下被卫戍识破后面上太难堪的。
毕竟还有半月,就这般四四方方的天,太尴尬叫人如何相处?
“一次一两太多了,换成铜钱!”卫戍兴冲冲地摸出自己铜钱:“而且谁连赢十次,那二两银子便归谁!”
陈三愿原本虚以委蛇的笑脸一顿。
他忽然摸不清眼前的二人到底谁更奸滑些。
仔细打量起卫戍,陈三愿最终决定保留刚刚那一眼高看。
毕竟跟赌博无太大差别的游戏,可不一定只凭运气。
很快挽南便开始。
猜数量而已,卫戍闭上眼。
第一局输得彻底。
“你是卫国洄都人。”挽南看着卫戍,问出自己一直有的疑惑:“听闻卫国有律法,国人不得买卖人口,此事当真吗?”
“嫂夫人竟然有些天真。四国皆爱用奴隶,卫国如何能鹤立鸡群。”
卫戍好像看到挽南的一个笑话:“卫国人少,只是不卖国人,并非不买他国人。”
“我还以为天下终归会有不同之处。”挽南觉得自己确实堪比一个笑话:“还是不免落俗。”
卫戍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除了银钱,他暂时看不见别人的伤春悲秋。
摸了铜钱上下左右抛抛藏藏,卫戍在混淆挽南的耳朵。
果不其然,挽南看着卫戍手中的七枚铜钱发出一声轻啧。
六个怎么会变成七个呢?
“那你问吧!”
挽南摆烂似靠在栏杆上,约莫没想到大神官也有赌输的一天,眉眼还有些惆怅。
“我要知道这个东西,究竟如何制作?”
挽南和陈三愿齐齐低头,卫戍修长的手掌中心,摊着一个金灿灿的元宝。
长命锁大小,圆乎精致又可爱。
任谁看了都不可能割舍,并且忍心让它流落在外。
如果不是它会爆炸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