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九。
这是人贩子给的名字。
前头还有一到八,后头还有小十和小十一。
这里是一位母亲的肚子。
我泡在温润的羊水里。
有人在摸摸肚皮,很奇怪,我能感受到她的担忧。
于是我的脚回应了手掌想安慰,却突兀地把人吓了一跳,再没被摸过第二次。
外头好吵,我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手脚能动弹,眼睛却看不见,有什么在哇哇大叫,好像是我的嘴。
“把他送去给夫人。”一道虚弱又无情的声音响起,我觉得有些耳熟。
后来我睁开眼,一个妇人冲我笑,好温和,像在羊水里。
我抓住她摇晃的手,羁绊产生,她是我的母亲。
母亲对我很好,我能感受到她的倾注一切。
在那个翻身都能被夸赞的年纪,母亲给了我最浓厚的爱意。
家里有一间小屋,母亲喜欢抱着我进去祭拜,檀香惹得我好眠,母亲有一搭没一搭的祈愿:“望白夜神官,护佑我儿。”
会跑之后,我常常躲进小屋睡觉,阿榕管家说我是捣蛋鬼,我不承认,因为我看到了母亲供奉的神,他说我不是。
直到那一天,我又躲在小屋,还顺道一起,见到了我的生身母亲。
很奇怪的联系,她不喜欢我,我也讨厌她,可一眼一句话,我们就能认出彼此。
她把我抱在怀里,没有温度的眼睛却看向神台:“带他走,永远别再回来。”
神像看我的眼睛泛起悲悯,我不知道他在可怜什么。
当被随意地遗落在街头,又从吴边变成小九的时候,我明白了他当时的眼神。
我想过逃跑,理所应当地被灌了哑药,还被砍断了右手的小拇指。
前面的八个小孩,每一个都是这样,只是我的嘴,再发不出声音。
幸好我还记得自己姓吴,叫吴边,家里有一个母亲,我一直伺机而动。
小孩子的生命好脆弱,我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倒下。
有饿死、打死、冻死,从头到尾,都没躲过一个死字。
三哥对我最好,时常照顾我。
他认识字,虽然早就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家在何处。
发现我记得过往的时候,他眼里的羡慕像星星。
我们要过饭,偷过东西,抢过劫,像老鼠一样蜷缩在墙角里。
只要没毒的东西都能吃,只要不死的事情都敢干。
今天很开心,三哥说讨饭的时候听人闲聊,城中来了位官城的吴夫人寻子。
我猜到了,是我的母亲,她还在找我。
母亲钱财多,请了府衙的人手戒严,人贩子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把我们死死关住。
深夜里,我和三哥想尽办法逃出,却在侧门撞上另一个归来的人贩子。
那时候,他的手里,还牵着两个娃娃,一个小十,另一个小十一。
人贩子的笑容让我和三哥齐齐打了个寒颤,毫不费力地,我和三哥的左腿被打断,惨叫声响彻云霄。
人贩子说,做狗而已,病狗也很有价值。
我跌倒在泥地上,三哥却豁出了命。
他一把夺过人贩子的刀,架到了睡眼迷蒙的另一个人贩子脖颈上,手抖得不行。
人贩子不害怕,他们哈哈大笑又循循善诱,像在折磨垂死挣扎的困兽。
抢回刀,三哥被推搡在地上,脑袋磕上石阶,血糊糊的一片。
只有最后的眼睛看向我,他在喊,小九快走。
我跑了,人贩子却不追。
他们很自信,也在戏弄我,毕竟断了腿的病狗只有苟延残喘的命。
还好。
我抹了把脸,放任自己滚到悬崖边。
这里很高,却有一个刚好能够容纳小孩的坑洞,是三哥和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避难地。
我听到人贩子骂骂咧咧的声音,选择捂住麻木的耳朵。
第二天,我顺着悬崖上的缓坡再次滚下去,因为下面,三哥打听了很久,是母亲离开的必经之路。
我拖着断腿躲在官道旁的草丛里,当吴府的车驾浩浩荡荡地赶来的时候,我想回到母亲的怀抱。
母亲看见了我,母亲又遗弃了我。
她看见我的第一眼,像是陌生人。
第二眼,是一个眼睛相似却完全不同的陌生人。
两盘糕点赏了我,我听见她在乞求:“望满天神佛,全一全我的寻子之心。”
糕点是我爱吃的,却以这种状态进到了我的嘴里。
膝盖被谁踢了一脚,我跪在地上,磕头拜别我的母亲。
身旁的汉子说:“这小子真有福气。”
我无处可去,糕点被乞丐抢了个精光,他们一边吃,一边笑我不自量力。
我又回到人贩子那里,坐在磕破三哥脑袋的石阶旁。
花白的脑仁没有被清理掉,和三哥一起走的,还有我。
我并不听话,两个人贩子商量着,在我的后脖子上,留下专属奴隶的烙印。
人贩子让我照顾小十和小十一,因为三哥的死和割断小拇指的伤,他们各自发起高烧。
小十一死了,小十活下来。
我瘸着腿带他挖了个大坑,把两人一起放进去,对面就是一望无际的粮食地,坟边挨着一棵桂花树。
希望这样投胎的时候,他们的肚子是饱的,风里都带着香味。
我和小十开始乞讨,瘦小的瘸子、哑巴、残废,足够可怜。
人贩子不再让我们吃饱,毕竟没力气,就再无法逃离。
这样的日子持续一两年,小九变成了三哥,小十变成了小九。
我们像被驯化的野狗,内外都是拖累寿数的伤痕。
酒醉后的打骂羞辱里,我记得人贩子在嚷嚷,嫌弃我们甚至不如野狗。
事情的转变是三哥,他的父母找了好多年,花白了头发和一生,才找到那座被人称之为土包的坟茔。
我有些愧疚,还是对不住三哥。
本想给他最好的,却变成了最差的。
人贩子判了斩立决,府衙的捕快问我和小十怎么办。
我看着三哥被迁走的坟茔,又看向大夫说死期将至的小十,我说,小十是吴宅公子,吴边。
原来吴宅在官城,我坐在马车上,抓住小十叮嘱。
要想活着,只有他是吴宅公子,因为吴宅,不会让一个奴隶做主子。
很奇怪的,几年前匆匆一瞥,吴夫人记得小九,却永远忘记吴边。
在吴宅不过半月,小十的暗疾就被勾了个彻底,人整日躺在床上,梦里梦外都泛着疼。
好药好大夫流水似的进进出出,却眼见的更加颓败。
小十很喜欢母亲,我看得出来。
虽然母亲爱的,只是吴边。
某天夜里,我的生身母亲,那位二夫人,亲自找上了我。
我的腿,我的喉咙,我的手指,她都选择视而不见,我不知道她生下我做什么。
但是没事,我应下她让我滚出吴宅的要求,现在的小九,只要和小十活着,哪怕再次泡在阴沟里。
毕竟能和神明蛇鼠一窝的女人,让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活着,并不是难事。
我才活了十几年,恨的人好多。
有认不出我的母亲,有生而不养的二夫人,有那位一直隐匿的父亲,有人贩子,有抢我馒头的乞丐……
我想报复,第一次拿起刀,对准的却是曾经最爱我的母亲。
死了也没关系,我想去找三哥。
我在马车上醒来,旁边坐着本心,他竟然不会说话。
恪守好像在外头,我摸到一封信。
打开信,上头只有四行字。
一愿九哥散去病痛,脱离奴籍。
二愿夫人长命康健,惦念九哥。
三愿小十……早下幽都。
三愿呼呼,余生平安喜乐。
泪水啪嗒砸在信纸上,我把本心吓了一跳。
又过了半月,我们抵达陵城,道观有些破败。
恪守和本心成了我的师兄,我还叫小九,但现在光是扫地,我又到了那个被人乱夸的年纪。
山脚下住了一个女人,脸我没见过,但我知道是她。
不过没事。
我拿着扫帚走向大殿,趁恪守师兄不注意,扫了张黄纸揣在兜里。
我知道上庭,有人正在找那个毒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