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夫人隐匿于岸边,看着这一场浩劫开始又结束。
当白夜被陈三愿打晕在祭台之上,她才垂下眼帘,想带着昏迷不醒的吴边离开。
二夫人僵着腰身想去拽起吴边,却在碰到他手一瞬间瞳孔骤然紧缩,眼角处搁浅的弯月开始怔然。
忽地,她转头看向祭台上的挽南一行人,二话不说的用力把僵硬的吴边拽起来,踏过湖水求到挽南面前。
“求神官救救他。”二夫人跪得利落,用力过猛扯到腹部的伤口,又惨白着脸微微弓起腰。
湿答答的衣服黏在身上并不好受,她忽地觉得,这一生都是一场潮湿。
“他的眼睛和你的,很像。”挽南看着二夫人,没有挑破,却好像一切说明。
二夫人有些摇摇欲坠,她看着僵硬的吴边,那张脸跟她一点都不像。
唯独那双眼睛,天意弄人似的出乎一致。
惨白着脸色摇摇头,二夫人不答,只道:“求神官救他。”
挽南和陈三愿蹲下身,一个把脉,另一个抬起吴边的眼皮。
“他死了。”陈三愿收回把脉的手:“你如果不把他带出来,也许他还能多挨几日。他身体本就不好,寒气、暴雨、大风,都是催命符。”
二夫人只将充满希冀的眼睛看向挽南,等待答案。
挽南沉默着抚平吴边被雨水浸湿的衣领,这是她的信徒,她尊重他的选择。
“我救不了他。”挽南看向二夫人,轻声道。
二夫人的脸色顿时灰败,她嗫嚅着嘴坐的祭台上,眼帘里是吴边缺了小指的右手。
“阿娘!”
扯呼一声高呼,人从岸边踏水而来,身上还带着吴夫人。
吴夫人一上祭台便看到躺在地上的吴边,她不顾一切的迅速冲上去,却只摸到冰冷和潮湿。
她轻轻的拍拍吴边的脸,像在叫犯瞌睡的娃娃:“边儿?边儿?”
吴边紧闭着眼没有反应,吴夫人越发激动,手接连不断的在他僵硬的脸上发出脆响。
过了好一会儿,吴夫人颤着手开始推搡吴边小小的身躯,费尽气力想要将人叫醒。
“边儿!”
只最终,一声响彻云霄的惨叫从口中发出,母亲的泪水和气息都是温热的,却暖不了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
“小十!”
寿喜从湖水中游到祭台,却只听到吴夫人的痛哭。
他不可置信的挤开扶光和满满,当看到那具熟悉的身影时,最终无力地倒在地上。
怎么会?
他只是昏迷了一会儿,再醒来跟着扯呼急匆匆的追出,不过一觉的功夫,人怎么可能没了。
寿喜紧拽着陈三愿的衣角,张了张嘴,喉咙间的酸涩让他发不出声:“……求贵客救救公子。”
陈三愿把寿喜拉起来,看着他遍布泪痕的脸,只能重复事实:“他体内有暗疾,本就只是拖着,今日一并爆发,我救不了。”
寿喜不听,他转而看向挽南,膝盖又下意识地跪下去:“贵客说过能救小十……”
见挽南只束手无策的看着他,他果断地在祭台上磕起头,砰砰砰震天三响,痛意直击灵魂。
挽南惊得赶紧把他拽起来,当看到那双蒙上阴霾的眼睛时,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寿喜的头发凌乱的耷拉在脸上,水珠沿着向下坠落,生命再一次跌进尘埃里。
挽南看着眼前半大的孩子,伸手想擦擦他脸上的水,却只能低声道:“他早就不想活了,你知道的寿喜,他好疼。”
躲在挽南背后的扯呼也探出头来,眼睛红着装满泪水:“小九哥,小十哥说他要死了,不要你哭。”
寿喜的眼泪一下掉出来,微红的眼眶装不住少年人死守的凄凉。
他失魂落魄的跌在地上,看着吴夫人匍匐在吴边身上大哭,手脚连再上前一步都心有余悸。
失神的眸子看到二夫人一刻,寿喜的脑子猛地聚焦,他腾地转身把人扑倒在地,双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寿喜一边掐一边喊:“你说过小十不会死,你骗我!”
受伤的腹部被寿喜的手肘压着,脖子也被死死掐住,二夫人倒在地上,喉咙只来得及发出漏网的嗬嗬声。
扶光被这举动吓得一惊,连忙上前架住寿喜的胳膊,死命往后拖。
二夫人这才缓过气来,她倒在地上看夕阳的一场美妙绝伦,泪花沿着眼角添起点缀。
长剑还在手边,二夫人对着夕阳笑了。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我的儿,阿娘送你走。
寿喜被扶光拖着剧烈挣扎,手脚并用的想继续回掐二夫人,力气和骨骼不敌扶光,他眼见两人间越来越远,口中止不住的大骂。
“你这恶妇!”
“生而不养,你是什么天煞祸害人间!”
“早知有今日,你当年便不该生!既管不住一晌欲念,又何必做母亲虚情假意!”
“你去死……你去死啊!”
寿喜倒在扶光怀里,身旁是吴夫人和吴边。
他这时才看清了小十的死状,本就惨白的小脸变成青白,面上无一丝血色,眼睛像被糊上,再也睁不开。
寿喜抖着唇摸上吴边的眼睛,再怎么拉扯也只有一丝凉薄的缝隙。
他突然笑了,不懂吴边这模样。
九哥的小十,你还这么小,人生都没有走到尽头,怎么会是死得瞑目呢?
“不要!”
电光火石间,扶光的手只来得及按住腰间的刀鞘,就见寿喜已经拿着他的短刃冲向吴夫人,一刀刺进她的腰腹。
吴夫人不可置信的看着对她挥刀的寿喜,血在往外流,意识也在发散。
她忽然想起她的边儿,真是可笑,那么小小的一个,仆妇日夜看护,怎么会走丢呢?
寿喜接二连三的捅了好几刀,血零落的溅到他脸上,几乎让他杀红了眼。
吴夫人朦胧着眼看寿喜,唇边溢出血。
她抬起手,突然想擦一擦寿喜脏污的脸,因为他忽地好像,那个只在记忆里几年,却让她搁浅了一生的孩子。
这变故突如其来,在众人惊骇不已的目光里,寿喜崩溃的大哭。
他一边捅一边对着吴夫人声嘶力竭的喊:“母亲,小十这么喜欢你,你去陪他,你去陪他好不好?来世,你一定要做他阿娘!”
扶光和满满冲上去抢寿喜手中的短刃,还没来得及夺下,寿喜的胸口便先被一把长剑刺了个对穿,世界突兀静默。
扶光看着穿透寿喜身体的剑锋,不由得抬头看向来处。
二夫人逆着太阳,长剑送子死。
西宝湖的水被风吹得有点吵闹,但扶光还是听到二夫人轻轻道:“我的儿,你既要弑母,那么母亲,就先送你回来路。”
满满一掌挥开二夫人,不顾她的疯态,和扶光一起看寿喜。
情绪大起大落,他的面色不算好。
寿喜拦住满满给她丹药的手,低头扒拉着胸口的血口子,好像要穿过身体,看到人生的另一面。
努力了半晌看不见,手却止不住的颤抖,寿喜选择放弃。
他看着被满满挥倒在地,却还是恨着眼想杀他的二夫人,突然恶狠狠地笑了。
谁都没有赢,但只有那个恶妇,输得彻底。
失生养之责,烂口舌之争,她此行此举,死后必下滚油炼狱,不得往生。
最后,寿喜疲惫倒地往吴边靠去,手放在他的胸口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拍着。
也许像以前很多次一样,半大的孩子哄着半大的孩子,靠无人问津苟活。
天色黑了,地上的都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