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蜡烛也三三两两的亮起。
只有雨水,还铺天盖地落下来,又在低处汇聚成浑浊的溪流,往地势更低的城西奔去。
扯呼和小五坐在靠墙的桌子上,脚下是淹进屋的洪水,跟他们的小短腿还有些距离。
江南多雨,城西紧挨着西宝湖,水汽重、地势低,酷爱积水。
虽在城内且价低,但除却家中实在赤贫,攒不起银钱去村里买片良田,也攒不起资产去城里赁个好屋子的人家,没有多少人愿意住这里。
看着一众捕快在外头疏通好沟渠,又打通不知道堵塞多少年的地漏之后,站在门口的满满和阿牛动起手来。
二人拿着木盆和陶罐开始舀水,又远远对着沟渠泼出,努力将这间屋子从淹没中解救出来。
“阿牛,你待在这里看着他们,别再出去。”
舀了好一会儿,屋子里的水也不见少多少,满满咬咬牙,看着这快泡淹到小腿的水,边舀边看着阿牛道。
“这雨一直不停,西巷的排水系统又多处堵塞,越大人他们忙不过来,我去搭把手。”
阿牛手里拿着陶罐,半大的孩子马不停蹄地舀水又泼水。
听到满满的话,看着外头越来越大的雨,知道这是最好的法子,于是他大声应道:“阿姐安心,我一定护好呼呼和小五。洪水来,我便带着他们一块逃;洪水走,我们便不迈出屋子半步!”
满满回头看了一眼扯呼,见她乖乖的冲自己点点头,才安心的把盆放到水里飘着。
人从屋内踏到屋外,避开杂草树枝、旧衣烂盆,满满深一脚浅一脚的泡在水里。
走出小五的家门,不用找,满满就见好些个捕快各自分工。
一些弯着腰,就着洪水疏通堵了不少杂物的沟渠。
另一些则弓着身,手脚全泡在水里摸索地漏,摸索到后就兴高采烈的拿起身上的铁尺,使劲往水里头敲着。
人、手、水三方敲打在一起,效果不知好坏,污渍却啪啪作响。
“许捕头!雨势越来越大,人手却少,地漏若不赶紧清出来,西巷今夜便要被淹没了。”找了一圈满满才在摸索地漏人里头找到许捕头,她连忙趟着水过去道。
“官城乃败落小城,富裕人家自成一派占据高地,哪管低处蝼蚁的生活。”
许捕头弯着腰,手上不停地摸索地漏,声却里对此有些无能为力。
叹了口气,他站直看着满满解释:“大人上任后已用私产扩招五名捕快,府衙能调动的皂隶和民壮都已穿插在官城各处,没有再多人手了。”
远处有几个穿着蓑衣清理沟渠的人,满满不认识那服饰,他却是了解。
指着那些人,他道:“他们都是大人府中的家丁,洪水一出便被夫人派了过来。”
又转头看向周围忙忙碌碌的汉子和妇人,许捕头道:“这些是西巷和北巷的住户,能来的都来了。”
满满四处看了看,心一横,挽了袖子冲许捕头伸手:“弯刀还我,我一起找地漏。”
“官城许多年不曾有过如此大水。”
许捕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将弯刀还给满满,又将头上的斗笠摘下递给她。
指了下游的方向给满满,许捕头看着她神色复杂:“西巷的地漏为铜钱样式,早已被杂物堵塞,如今只能尽力而为,能排多少算多少。”
满满依言朝那个方向走去,顺着地势低的地方埋头摸索。
摸到一个铜钱纹样的东西便开始用手描摹起它的轮廓,待清楚何处是石料,何处是堵塞之物后。
满满拿起弯刀,混着洪水一阵眼疾手快地敲敲敲。
见只要敲通一个,洪水便自发以漩涡状流入地下,满满抬手擦了把脸,眉头总算舒展一些,又开始在水中摸索。
没多大一会儿,满满接连敲了四五个,一步一步地移动到了一个穿蓑衣的捕快身边。
见他用铁尺敲得费劲,满满索性一把夺过铁尺,熟能生巧般地几下砸通那地漏。
看水流迅速汇聚进地下,满满把铁尺递回去给那捕快,结果抬眼就看到越大人目光灼灼的瞧着他。
“……”满满扯了扯嘴角:“大人勤政爱民。”
越大人接过铁尺,弯腰开始摸索其他地漏:“姑娘也许,当真不是人贩子。”
“那是自然,呼呼是我侄女。”满满手也不停,理所应当地道:“且以人命为钱财,违天之道,背人之情。”
越大人赞许的看了她一眼。
他指着织婆那处被火烧光之后,撤了无形屏障,就被洪水瞬间淹没的家问:“那姑娘可否说说这纵火案?”
满满头也不抬一下:“我说与我无关,大人信吗?”
“本官信不是姑娘放的火。”
越大人摸索到一个地漏,用铁尺开始敲敲打打,污水弹得到处都是:“但若说不知情,想必姑娘自己也不会信。”
“大人可听到百姓的议论?他们都言是织婆触了神怒,惹得天降邪火,不死不休。”满满面无表情的继续打通地漏。
“本官不信。”越大人铁青着脸看近处弓着腰跟着泄洪的百姓。
“若世间当真有神,为何这西巷洪水滔天,富户坐高台不肯施以援手,神也睥人间安心坐视不理?”
满满也抬头看着那些百姓,斗笠都没人施舍一个,脊梁却要弯到污水里。
见状,满满沉默着没说话,倒是雨声和洪水声一起,给越大人不知好歹的答复。
“官城人多有信仰,家家户户求神拜佛,就连贫瘠的西巷也不例外。”
越大人敲打地漏的速度越发急促,泡在水里也没浇灭他声里的怒火。
“可如今,你瞧瞧这污浊之水只在穷人家里肆意妄为,就连上头飘着的杂物,都只是寻常人家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物什。”
“若神庇有钱人,那我敢言,神亦不如我!”
越大人的话说得满满心惊肉跳。
她抬头看了看,见天上无异样,才打断他的豪情壮志:“大人家中不也有吗?”
“什么?”越大人不明所以,随即后知后觉道:“我家中供奉的不是四方神,而是家神,姑娘明白吗?”
他话音刚落,天边便扯出一道闪电,白光打在越大人脸上,满满惊觉为何会觉得他眼熟。
他与越酌,眉目间极为相似。
郑重其事地打量起眼前这个留着短须的中年男子,满满难得生出些志同道合之感。
俗界的书她是读过的,总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每一条都是高高低低和森森秩序,没一条舍得谈到百姓。
她原以为这位越大人就算没被荼毒多少,总也差不离。
可如今瞧着,他不信神,眼里也少君父,他在剥离,他的思想,远超同辈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