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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宅,午时,仙桃小筑。

寿喜站在门口守着,明明和吴公子同样大小的年纪,如今只能微微垂着头,态度十足谦卑。

雨噼里啪啦的落下,打湿谦卑人不吭一声的死寂。

吴公子在屋内躺着,像名字一样,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淹没,一直未醒。

过了好一会儿,雨越发大,寿喜按耐不住抬起头。

这雨点砸在心里,波澜泛起,他总觉得今日要出事。

于是他透着门往里屋看去,公子躺在床上,孱弱的身躯没有多少弧度。

薄被轻掩,也只看得到绿波被风抚过时微微的起伏。

寿喜垂下头,却在刚要看到自己脚尖的一瞬间听到一声轻呼。

寿喜有些震惊,在确定是屋内传来的之后,又忽地欣喜起来,一边推开门快步走进去,一边试探地喊着:“公子!公子!”

待走到半路,寿喜的瞳孔骤然紧缩,脚步和呼吸同时急促起来。

他匆匆往床边赶去,又一下被脚绊住,膝盖跪倒在床边的踏跺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顾不得膝盖处生硬的疼痛,寿喜紧张的看着,枕边的血是从头底下传来的。

他颤着手想向吴公子的头上摸去,手还没碰到头,衣袖却先被赤红的血液浸染了个遍,终究铩羽而归。

寿喜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

他将躺着的吴公子翻了个面,轻轻用手指别开他脑后的头发,越别手指越鲜红,没多大会儿,杯口大的窟窿就这样血淋淋的呈现在他的眼前。

寿喜眼前一黑。

他想到了三哥,当年那个人贩子,一脚把三哥踢到石阶上,碗口大的窟窿渗出东西。

红的白的流动的,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脑和猪脑差不多。

也是从那一刻他才清楚,在人贩子的眼里,他们和猪并没有什么分别。

三哥没活过来。

想到这里,寿喜忽地回神,脸上还垂着泪痕。

他直起身,焦急地用枕巾在吴公子脑袋周围垫着,阻拦着血的流速,妄图争命。

接着又用右手拍拍薄被,同样缺了一指的手很有节奏的拍着,像哥哥在哄弟弟睡觉似的轻声呢喃:“小十等等九哥,一会儿就好。”

眼泪砸在薄被里,又被拭净。

寿喜猛地冲出门,沿着回廊推开奴仆正在休憩的屋门,哐当一声激得屋内众人惊骇不已。

“公子出事了!看护不力,夫人不会饶过你们。”

寿喜喘着气,跳动的心脏被死死压着才能冷静下来,接着他接二连三的点了好几个人,一边点一边吩咐:“寿桃寿果去看着公子,寿树赶紧去把刘府医张府医叫过来,寿枝去小厨房准备热水……”

屋内的一众奴仆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情绪骂出,寿喜的话却像晴天霹雳一般砸到他们脑海里。

只一瞬间,他们争先恐后地挤出门,四散动起来,步态匆匆,谁也不敢再迟疑半分。

见所有人都各司其职,寿喜松了口气,迅速转身往雨幕内奔去。

雨砸在身上,砸出一道湿漉漉的身影。

寿喜顶着发麻的脸跑出仙桃小筑,又跑到吴宅东院,最终跪在吴夫人的院子里。

“夫人,公子出事了!求您救他!”

寿喜跪在雨里,头磕得砰砰作响,一起一落间掀起污糟的水串:“奴自知罪孽深重,看护公子不力,在公子醒前,奴愿长跪不起,日夜为公子祝祷!”

不过片刻,有奴仆推开门。

吴夫人从里屋出来,身上早已穿戴好。

她先轻声吩咐管家派人去请自称游吟山来的挽南和陈三愿,最后才站在廊下看这个跪着的奴仆。

这么可悲。

吴夫人看着他,人在雨幕里,眼睛执着得透亮,和很多年前重合。

是的,寿喜很多年前找过她。

那时候寿喜还不叫寿喜,嗓子喑哑得发不出声,腿也一瘸一拐。

见到她的车架只顾着往上拦,只有这样一双眼睛,让她动了恻隐之心。

于是他打发了点吃食,只盼诸天神官看见,全一全她的寻子之心。

直到儿子自认家门找了回来,身旁带着寿喜,吴夫人才意识到,当年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想到这里,吴夫人心口一闷,闭上眼不再看这一幕。

这位母亲不愿承认,是自己当年的失误害儿子受了这么多苦。

“他是我的儿子,不用你来求。”

有奴仆打了伞,吴夫人踏步往仙桃小筑走去,声里有不容置喙的坚决:“奴寿喜,护主不力,杖三十。”

寿喜跪着转身,朝吴夫人磕下头。

就像当年,他千辛万苦才拦下车架,只一眼,他就被打发了一点吃食赶到路边。

车驾走后,好事的奴仆踢向他断瘸的腿骨,又压着他弯腰跪下。

脏兮兮的头发被人抓在手里,砰砰砰三拉三扯,与地面震天三响。

他哭了,是腿,是口,是手,是心。

压着他的奴仆笑了,是眼,是嘴,是牙,也是心。

今日的雨水糊得眼睛看不清,他又在哭。

恍惚间好像看见当年的奴仆小跑着赶上车架,在车窗边谄媚地回复:“夫人,那小子还算知好歹哩!感念您心善,亲自跪下三磕头,一声比一声感恩戴德!”

车架里没人说话,只一块碎碎的银块抛出,赞赏那奴仆的机灵。

寿喜的脑袋垂到地上,鲜血晕染着雨水拉出越来越淡薄的水线,脊梁比当年还要弯曲。

眼角瞥到自己断了小指的右手,他的泪水又滂沱了些,这次雨陪着他一起哭。

耳边传来脚步声,寿喜起身抬头,刑棒与刑凳已在雨里备好,他自觉趴上去。

刑棒打在身上很用力,寿喜知道,行刑的人在出气,也在讨好。

出气雨天里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讨好夫人对公子的拳拳爱子之心。

寿喜沉默的将头埋着,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