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一遭,晏难当然知道怎样才能出去。
鬼朝他扑来时,他顺势往后一倒,整个人仰面摔在花丛中。
第一个鬼首先在他身上咬下第一口,皮肉被尖利的牙齿深入撕开,晏难咬紧了唇忍着。
紧接着接二连三的鬼蜂蛹而上。
每一个都在他身上狠狠咬下,甚至还喝下他的血,想从里到外都沾上这新鲜血液中的活人气息。
周围充满了扑在他身上的鬼发出的此起彼伏的尖厉的叫喊:
“他真的是活人!”
“喝一口他的血就能重返人间了!”
越来越多的鬼扑了过来,张开锋利的獠牙咬进了肉里,血从伤口里冒出来。
晏难刚开始时还能忍着不发声,到了最后,唇瓣被自己咬到血肉模糊,一声声痛哼也压抑不住地冲出喉咙。
越来越多,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幸存的皮肉了,于是刚被咬出来的伤口下一刻毫无间歇地咬下来另一副獠牙。
晏难听不见鬼魂兴奋激动的嚎叫,疼到极致之时,他用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头顶充满血腥味的黑色。
接着再也无法冷静地骗自己一点也不痛,他开始疯狂地嘶吼,每一句吼叫声都与灵魂深处的痛苦同频一致。
吼着吼着晏难便大笑起来,时而嘶喊,时而仰长了脖颈大声地笑,凄厉的笑声充斥了整个奈何桥彼岸。
惨不忍睹的场面令站在不远处围观的鬼为之一震。
咬吧!
咬吧!
阴差路上沾染了阳气的鬼魂越多,此处通向人间的门才会打开,只要能保持清醒,最后便能走出去。
虫谷那一次能出去……这一次也能!
他还不能死……谁也别想杀死他!
不一会儿被百鬼按住撕咬的活人全身都是血,场景宛如炼狱中恶鬼相争时的惨象。
身下被压折碾得稀碎的彼岸花红得像是从他身体流出来的血,一片刺目分不清的红色中,唯有一丝破烂的黑色成了其中唯一的生气。
阴冷森森的风从远处忘川河上吹过,河边的小幽灵再一次不忍道:“...嘤嘤,他不会被咬死吧?”
“不会,他就算想死也死不得,不然上一回他就该死了。”
第一次这人来时,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
当时与鬼无异,若不是他脖子上那根与万人祭相连的红线,当年他早就入了黄泉。
小幽灵闻言更加伤心地哭起来。
“好了别哭了,看,门开了。”
正伤心的小幽灵擦擦眼睛,语气哽咽道:“啊?已经到子时了么……”
“不是,是通向人间的门开了。”
闻言,小幽灵顿时止住哭声,猛地抬头看过去。
只见一段微弱的白光如同振动的蝶翼,刹那间出现在彼岸花海的另一端。
白光出现的同时,另一边的百鬼群中,一颗拧断的头颅被一只沾满血的手扔了出来,直直滚到了奈何桥上。
上一秒还毫无反抗之力,被无数只鬼压在身下的年轻男子,手提两颗头颅踩着零烂破碎的彼岸花站了起来。
凝着血的发丝下,一张脸比他身后摇摆的红花更加诡魅妖冶。
鬼魂纷纷退避的同时也在往花海尽头的白光处争先恐后地跑去。
但仍有一些来不及走的,纷纷都在晏难手下魂飞魄散。
明明人站都站不稳了,却依旧抓住一个鬼的头,便是手起刀落。
那张面若天宠的脸比阴司刑官都要无情狠厉。
小幽灵方才还在同情,此时已经被吓傻了。
身旁一团更大些的幽灵挡在它面前道:“好了别看了,结束了。”
在他们身后,鬼哭狼嚎,阴阳交汇荡起的风暴四起,黑衣少年越过百鬼朝生门奔跑而去。
身上滴落的血将所过之处的艳红的彼岸花染得愈加妖异,在阴森森的粼火之下显得娇艳欲滴。
紧接着,那像一道门的微弱白光同少年的身影彻底融为一体。
无数的彼岸花开始疯长,拦下了无数迫不及待想重返人间的鬼魂。
痴怨贪而已,死亦如生,来则无余地。
一朝入黄泉,眼前来世缘。
若是还能回去,人间便多了死而复生,黄泉便也没了轮回路。
至于有些许的奇迹,不过是个人命数罢了,不死则万劫不复。
……
晏难醒来,汗湿了额头和鬓角,眼前只有一片恍白,四肢百骸的锐痛不减,他又闭上眼睛。
等过了半晌,他再次睁开眼,才看清了此时自己身在何处。
为了避免眼前是错觉,或是幻境,他紧紧捏住手臂上的阙心环。
好半晌,窗边温在炉火上的陶瓷罐中热气氤氲弥散,一股药香顿时绕在鼻尖。
窗外传来有人路过的脚步声,以及分不清在何处的几句交谈声。
晏难这才确定,他是真的回来了。
有人救了他。
胸口的连枝蛊很平静,江逢宁此时离他很远。
不是江逢宁。
那便只有十伏忘了。
晏难坐在床边垂下缠好一圈纱布的头,望着自己身上包扎好的伤口,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没有冷笑,嘲讽,也没有感动。
而是一片迷茫。
仿佛最善伪装之人短暂地露出自己的真实一面。
只单单因为……疑惑和不知所措。
这间小而安静的药房内,十伏忘早已离开。
晏难随后只在关州留了一日,便启程去往上京。
算上路程,剩下的五人,时间刚好。
——
三日后,江逢宁与容生刚到上京,亡修大军于宣阳边境正式兵临城下的消息也同时抵达了金銮殿中。
不仅如此,另一支亡修军日前也抵达了开云国登州边境,此时两方交战,正打得不可开交。
战事一触即发,此一仗大寻非打不可。
朝中将军即刻带兵三十万前往宣阳援助。
在大军离京后,江抑领百官至苍山祈福祭天,稳定民心。心诚动天,更求他日大寻将士,能全部凯旋而归。
但大战前的祭天大典,不再是容生心中报仇雪恨的地利天时。
江逢宁却道:“今日祭天大典的最后一道流程,皇上要于苍山雨洒金楼中誊写佛经,待山下百姓退去后,你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卫首府的禁军我可以帮你解决。”
闻言,容生垂眸看向江逢宁,深邃的眸微眯。
此时他竟无法看透一个人。
他在想,江逢宁是不是把他想得过于善良了?
她以为他与朝启帝之间,只是坐下来谈谈解开恩怨这般简单么?
无论如何,商家的数百条人命都是事实,他与江抑之间绝不可能善了。
随即,容生冷下声音直言打破她的幻想:“江逢宁,无论如何,我必杀江抑祭我商氏冤魂。”
“如此,你还要帮我吗?”
江逢宁忽然笑了,只是那抹看似莞尔的笑不及眼底,冷漠刺眼极了。
她抬起的眸如同冬日无情的薄雾,看着容生道:“大人以为我为何不?”
“我自小便不是长在大寻,无父无母,在大人看来这份叔侄情份有几分情真?”
她道:“于我而言,无足轻重。”
容生一时竟无言以对,好似听不懂江逢宁在说什么。
实际上,这番话里的另一种意思他的确不懂。
半晌他盯紧了江逢宁的眼睛,口中无意识地问:“那我呢?”
江逢宁一怔。
容生在问自己为什么帮他。
但她却没什么要说的。
因为真正的原因,待容生见到江抑时便明白了。
这一次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与之虽然相识短暂,但容生这个人无疑是个顶好的朋友,江逢宁不愿结尾太过僵持。
想了想她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报恩,谢谢你在抱月台救我。”
听到江逢宁的回答,容生攥紧的手指骤然松开。
提到抱月台,两人此时都因各自的原因对一个徐观南只字不提。
人命难偿,于江逢宁而言,她既对晏难说不出来一句指责,也没有资格对徐观南的死说出任何抱歉的话。
而容生恩怨辨得分明,不会在一个在他看来无辜的人面前,说出他对晏云台的杀心。
半晌容生淡声道:“既如此我承情,自此我与郡主两清了。”
江逢宁轻声道:“好。”
话落,她转身离开。
红梅纸伞,蓝色的衣裙落了白雪如一一朵朵绽放的苍兰。
大雪依旧落得急,隔着空荡无人的街巷,模糊了容生看着少女一抹身形渐行渐远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