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面坐下,江逢宁先道:“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容生抬眸低声反问:“郡主想如何打算?”
见容生对她所来静观其变,江逢宁理解,不打算绕弯子,直言道:“我们合作一番。”
话落她伸出手指在桌上描了一个字。
容生眸光凝在她的指尖,忽而变得深黯难测。
他看灯下少女眉眼稠丽,如一朵浅黄芙蓉开在冬日,偏又带着点冷颓,像舒展着花瓣被缚束脉络沉在了暗流涌动的水里。
荡着的水波,让眼睛难以看清。
“查我?”容生随即从容不迫地寒声道。
江逢宁摇头,很淡地笑了笑,笑容里是劝服他的平静和无害,容生好奇她接下来的话。
但也不吝啬自己的猜测:“皇帝告诉你的对吗?”
王鹳死了,他的身份藏不住十之八九。
或许江逢宁现身青州,原本就是奉皇命来捉拿他的。
这一次再回上京城,难如登天。
合作?怎样一番合作?
半晌他抬眸,兀自将宋陟拿到的羊皮卷放到了江逢宁手边,冷声道:“看看,我想知道郡主的立场。”
江逢宁打开羊皮卷,上面画的是整个中临的地图。
但再仔细一看,却不只是地图这么简单,这明明就是一张标记了中临所有兵力储备的军事图。
每一处城门兵哨,每一座城池的府尹官兵,以及城池间互相连通的官道,甚至是中临守备军的驻扎地,全部标记得明明白白。
随后容生又拿出一张雕刻一半的人皮面推在桌上。
江逢宁看着人皮面上熟悉的半截眉眼,心中顿时若有所思。
容生道:“亡修人极善伪装,偷梁换柱,阴暗筹谋多年,中临如今已在亡修掌控中,今夜他们的计划是上临守备军。”
“毫无疑问,亡修剑指皇城上京。”
“大寻面对如今之境,我想知道郡主的立场是什么?”
江逢宁放下羊皮卷,抬起了眸:“我也想知道大人的立场。”
容生沉默片刻,回她:“国在前,家在后,就是我的立场。”
“好魄力。”
江逢宁随即淡笑着说:“人之观大局有所不同,我或许不懂什么是家什么是国,但我因一人入局,所以视局中一切如视他,我与你终归是殊途同归。”
说罢,一来一回的摸底结束,她坦言道:“你我联手,待驱除外敌之时,我助你入上京。”
“或许你选择蛰伏,也不是没有大仇得报的那一天。同样,没有你,我们也未必会输给亡修。”
“但这条路就要走得更久,死的人也会更多。”
容生静默地看着江逢宁思路非凡通透地指穿一切。
“我没有其他目的,只是想一切结束得快一些。”江逢宁间接坦诚地道。
听罢,容生双眸深沉地望着她,冷言抛出问题:“朝启帝是郡主皇叔,郡主帮我?”
江逢宁道:“大人可知当年商氏满门乃是被错杀?”
闻言,容生指甲慢慢深陷进皮肉里,薄唇间吐出极冷的字:“是错杀还是故意为之,有何分别?”
“对你来说都是失去家人亲人,无甚分别。”江逢宁摇头,轻言道。
但她接着又道:“但对事情本身来说,有。”
“故意为之,是皇帝昏庸无道,残暴不仁,你直接杀之刮之得解;而错杀,恩怨就另有一番纠葛。”
“事情总有了结的那一天,你们总要算清楚的,非我能改变,不过随心二字。”
“只是谁是手、谁是刀你难道不想分明吗?”
话落,容生终于道:“愿闻其详。”
“一卦天命,青龙在东,之后亡修大军压境,广...我父亲与数万将士战死宣阳,致命原因是边境布防的泄露,又恰好有兰符川晏氏熟知梨山边境的兵线布防。”
江逢宁看着他言之肯定:“这些大人想必都清楚。”
容生不置可否,深眸毫无波动,认真地听着。
江逢宁继续道:“之后皇上从商家搜到与晏氏互通的信件。”
容生当即否定道:“绝无可能!”
但随之他想到的是祖父书房发现的提及晏氏的一角纸张。
脑海中顿时无数猜测纷繁,口中也说不出来后面的反驳。
江逢宁缓了片刻道:“信是真,商家无辜也是真。因为我父亲是自愿要去的宣阳。”
话落,容生的眸光微怔。
江逢宁又道:“如此一来很明显,卦出在前,密信在后,这是一个几近完美的局。”
“甚至还埋下了引爆的线,我父亲离京时,皇上也中了毒。不久父亲身死,同年,皇后难产于宫中。”
“除了中毒一事,其余你应该都知道。”江逢宁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地道:“皇上在此中前后的性情变化,大人也比我更清楚。”
江逢宁只陈述事实,剩下的全由容生分辨。
容生沉思,江逢宁所说与他所掌握的信息基本没有出入,她没有说谎。
之前他借杀晏云台之机去兰符川,发现晏家一门同样被屠。
时间上,朝启帝是在广清王身死后即刻动的手。
而他商家,先疏远贬谪,后寻证据,再然后灭族。
中毒一事想必也为真。
这么多年皇室子嗣无出,所以皇位承袭之人朝启帝不得不考虑江逢宁,所以朝启帝才要迫不及待地帮其立稳脚跟。
王鹳对朝启帝的背叛,他始终存疑,如今也有了一个说得通的解释。
王鹳与亡修人交换了一个瓷瓶,那般大小,装药毒之物的可能性极大。
如果里面装的是药,而且又正好是朝启帝所中之毒的解药呢?
王鹳不会去在意亡修为何会有解药,因为他的眼中从头到尾只有朝启帝能不能活。
但倘若如此,其中故事发人深思。
亡修人暗中筹谋十五年之久,难道便是在等今日?
如果...如果十五年的这一切,包括他自己,都在照着亡修的计划和安排走……那真的太过荒唐可笑了。
命运可笑,人也可笑。
回过头来,就算是错杀,这么些年,他仍旧不曾听闻朝启帝对商家旧案提过只言片语。
也对,一个帝王,怎么可能轻易地承认自己错了?
又怎么敢背立苍天,面向世人,向商家满门冤魂肃清自己的罪孽?
事到如今,更不会放过他这个漏网之鱼。
桌上的烛灯一点点矮下去,寂静的空间中发出烛心燃烧炸开的声音。
江逢宁这时起身,身上大了一圈的斗篷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眼前仿佛暗了一下,容生心底的计划悄然生变。
紧接着江逢宁清冷偏柔的声音落入耳中:“大人同意吗?”
“同意我们就接着说,不同意我只能抓大人回京了。我可以看在往日交情,给大人一晚上的时间跑。”
想了想,江逢宁从方才晏难那里现学现用,接着道:“但大人跑得了,大人身后的人却绝对跑不了的。”
这明晃晃威胁的话用最平淡清澈的声线说出来,实在有一种不协调之感。
让容生两手搭在膝上,在灯下微微抬起了有霜雪之意的长眉秀目。
眼前江逢宁整个人裹在黑色的斗篷之下,有抬头云雾中瞧皎月之感。
眼睛的颜色很淡,像琉璃,比池水更清。发髻单单系着一根发带,一撇随发丝垂在胸前,手中抓着一把长剑,面容泠然如仙。
单凭眼睛看,眼前的人实在不适合说这样的话,说了也不会那样做。
当然他也没有相信。
旋即容生道:“我同意,接着说。”
江逢宁展眉点头,手从腰间的锦囊中拿出了那枚双连环。
容生眼底眸光微闪,却不作反应,很耐心地等待她的后文。
反而是江逢宁有一丝丝偷东西又当着主人的面拿出来的窘迫。
而且当时如果不是容生好心扶了她一把,她也不会得手。
想着更为窘迫了,她动了动唇,道:“...此物是从大人身上所得,大人见谅?”
容生挑眉,淡声道:“无妨。”接着他猜道:“郡主是想用它引出藏头门?”
若不是藏头门在其中接头,亡修人踏入大寻不会如此轻易,此门派必先除之。
但容生实在好奇,这双连环到底有何用处?
江逢宁又从何得知藏头门在寻此物?
“不错。”江逢宁点头,随后从袖中掏出了一块地图,打开俯身将其铺在桌面上。
容生见状,没了机会问,只好暂时放下好奇。
他起身将桌上即将燃尽的蜡烛换掉,倒了一杯热茶,低声对她道:“坐下说。”
热茶起的雾氤氲在昏黄的烛光下,案桌的方圆之间浮着饱和的暖色。
江逢宁坐下,手指着地图道:“亡修人频繁入境,这些时日又肆无忌惮地大幅度动作,想必已经枕戈待旦,蠢蠢欲动。”
“你说中临已在亡修掌控,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水桥渡口。”
“我们得想办法清理此处,先闭门留寇。”
容生这时指尖也点了下一个地方:“渡口楼曲是亡修的下一个目标,要防患于未然。”
他抬头道:“你打算如何做?”
江逢宁抬起喝了一口茶,慢慢道:“交给你了,我留在青州要会一会藏头门是其一,其二我还有一事要办。”
容生抬眉疑惑问:“何事?”
江逢宁放下茶杯道:“之前你同我说过,亡修数次作为都牵涉户部尚书张选读,但皇上与你数次调查都未果。”
“就连远在宣阳的孟维对张尚书也是极为信任。”
“如果不是张尚书本人,一切循迹当至其身边至亲至近之人。”
容生思考道:“张选读的儿子张出?是皇上所疑?”
“这也是皇命?”
“没错,我还得想办法试一试这张出。”
说着江逢宁目光落在桌上,清空思绪仔细琢磨着。
忽然之间,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人面皮上,随之凝住,心中灵光一现。
她立即道:“我有一个猜测。”
“你说这张出会不会也带着这样一张人皮面?”
话落容生也陷入沉思。
张出是重臣之子,常年身在上京,亡修人想要偷梁换柱的机会不多。
但张家却有一个走南闯北的商贾姻亲,在他的记忆中,张出的确出过一次远门,据说是去探亲的。
江逢宁所猜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张出已经被替换,那么从摘星阁到宣河铁矿,这是要送张选读一条死路。
到了如今,青州一行就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江逢宁也抬起头来,她也想到了此处,两人心照不宣。
容生另外道:“开云太子来大寻商讨英回之盟的事,郡主又如何打算?”
江逢宁低头喝茶的眸中一顿,随即冷静地佯装思索,慢慢咽下口中的茶水。
容生此时没察觉出半分异常,耳中听到外面的一点异响,他起身慢慢踱步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
冷风一下子扑进来,他偏身挡住风口,朝外面看去。
口中只提醒道:“两国联盟必定是亡修不想看到的,开云太子途中必遭无数阻拦。”
江逢宁揣摩着,随后轻声道:“水桥、楼曲两处渡口才是当务之急,我尽量快些处理完青州之事再看吧。”
这件事事皇叔完全没同她说过,但她不能表现出来不知。
如今在容生眼中,皇叔已经得知他的身份从而对他失去信任,这样重要的事,她不知晓必定会引起容生的怀疑。
就在她思考之时,站在窗边的容生突然淡声道:“郡主,你的院子真热闹。”
江逢宁闻言猛地站起来,往窗边跑去,容生给她让开位置。
远远望去,晏难的白衣鬼卫竟同她的人在院中打成了一片。
江逢宁立即跑到门边开门出去。
容生却在身后道:“我今夜就走,冰棺我已经准备好了。”
江逢宁停下来,容生低声道:“将消息传回京吧,京中来人之前,宋陟就拜托你了。”
江逢宁点头应道:“好。”
随即她重新抬步往自己的院子赶去。
转身之时,她的心忽而就凉飕飕地一股风吹来。
她在想,容生会不会更想亲自送宋陟回家?
她如果不骗他的话,他还能再陪宋陟一程的。
可惜了,她是个自私的人。
每每挣扎的时日她受够了,她只想快些结束一切,看着容生成功登基,看着所有的所有彻底结束。
——
江逢宁到时,院中已然混乱一片,双方都受伤不少。
她大声喊道:“全部住手!”
随即,屋内晏难声音森寒地喝道:
“给我继续!”
“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