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药铺的门还有些距离。
江斤斤用力拔出短刀,温热的血喷洒在脸上,血珠连成线,滚落眉眼、发丝和衣襟,她咬住牙关,身体歪倒向后。
晏难单手半托住她,回过头目光扫过她鬓角的冷汗和惨白的脸色。
他们在下一个瞬间看懂了对方的眼神。
晏难双手避开她有伤的后背,往下扶住她的腰身。
随着一个上抛的力道,江斤斤用力腾身跃起至半空,一只手握紧了短刀。
晏难拽住江斤斤的一只手腕,她整个人如同翩飞的燕,灵活的身体在半空伸展成一段漂亮的弧线,弧线扫过之处,刀刃闪现寒光将这场围杀撕开一处裂口。
瞬息间晏难提刀冲出,手臂一转,长腿踩上台阶时,一只手臂将江斤斤抱回身前,又将人从身前换到了背后,手掌牢牢勾住她的腿弯。
药铺的木门在晏难脚下“轰”地一声倒塌。
天旋地转,一面余辉笼下满地尸体与血海,火光燃烧后的烟雾攫住橘黄的霞色,层云袭墨,天地昏暗。
身后蜀衷闻声侧头,立即从袖中甩出一把火珠。
危险从身后破空袭来,晏难站在破开大门的房屋里,敏锐的转身,迅速躲闪。
火珠落地化作一抹无比强烈的火光炸开,威力猛烈。爆裂的碎片四处刺窜,火苗一瞬间在药铺内窜起。
风起之间,二人又被围困在大火中。
江斤斤抱住晏难的脖子快速道:“去后门,东边十里有处乱坟岗。”
晏难听清了她声音里止不住的颤音,却不知道她伤哪儿了,猛地一阵心悸。
火舌已经舔上衣角,起伏着的胸腔沉闷地喘息几下,他背着她快速跑向后院。整间药铺在身后被大火吞没。
从后门出来,他们跑到江斤斤说的乱坟岗。
乱坟岗荒厉凄凉,黄土掩草席,腐肉埋白骨,满地斑驳的黑棺怵怵如幽灵。
在人追来前,他们只能躲进棺材里。
棺中还有一具风干的尸体,江斤斤很害怕,不敢睁眼,一直将晏难紧紧地抱着。
晏难不去碰她的背,伸手轻轻按住她的后颈,任由她缩在怀里。而另一只手攥紧了早就被血浸透了的匕首。
强撑的注意力竖起耳,绷紧着神经听着外面的声音。
外面的一切似乎随着黑夜降临一同沉寂,沉重的夜色封棺,深陷、狭暗、压抑,生息与腐臭缠绕不清。
两个单薄的身体在死人棺中紧紧相靠,腐臭侵占嗅觉,闻不到厚重的血腥味。
不知过了多久,晏难伸手推开棺盖,背着江斤斤从棺中爬出。
深黑的苍穹低头,一簇幽绿月光寂静又悲悯地照着一地白骨死尸和死尸中间的两个孱弱的人。
脚下踩碎骨头,碎在泥土和落叶中化作窸窸窣窣的声音,晏难抬头望向林间恍若也铺满白骨的路,眼睫似乎抖颤着银辉:
“别怕了江斤斤,我们回家。”
江斤斤在他肩上撑起头,也望着那条被月光照亮的路,忍痛笑着说:“真好,好像踩着天空中的星河。”
晏难背她走在林中,鼻腔中的声音低低地回应她:“...嗯。”
他眨了眨眼问:“为什么要来找我?”
江斤斤趴回了他的肩头,身上实在没有力气了,她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因为我数了好多遍三百下,你没有回来。”
晏难突然感觉一把尖刀插进了心口,刺穿的锐意叫嚣着全身上下的伤口都撕痛剧烈。
听着耳侧轻弱的呼吸声,晏难的眼眶一红,哑声道:“笨蛋,谁告诉你三百下我就回来。”
他紧咬牙关,脚下的步伐不停,继续试图和她说话,声音干涩低沉:“但是如果你没有来,那你就要一直数万万遍,等我好多年……”
“你会数吗?会等我吗?”
身后没有声音。
他低垂着头,林中的风吹得厉害,搅乱残破的衣角,搅乱残破的眼底。
“你好聪明、好厉害...”
竟敢孤身一人来救他,连退路都想好了。
孤零零的树林中轻响着他一个人忽高忽低的声音,脚下坟场中黑鸦群飞,阴风悲号。
鸦声凄厉,风声嗡鸣。
“江斤斤...”
晏难神思混乱,说话声盖过四周纷杂混乱,一句接着一句,穿透空间般落入江斤斤耳中。
“永远不要离开我。”
“...不能没有你。”
“江斤…...”
挽在脖子的两只手捂上了他的唇。
晏难的话终于停下。
江斤斤的眼皮颤着睁开,极轻地叹着说:“刀剑都被你挡了,我不会死的。”
话落,一滴两滴温热滑落在她的手心,立马又被夜风吹得冰凉。
她的手只能从他的唇上离开,手指在他的眼下轻蹭安慰。
脸上的皮肤感受着她手上的温度,晏难托着她身体往上,黑暗里眼尾一曳就糜红破碎,绞紧的心脏却在慢慢松开。
他暗自加快了脚步。
悄无声息地回到地窖中,连忙取出在胸下与腰腹间保存完好的几瓶药。
给江斤斤上药时,在昏暗的一盏油灯下,晏难看见了她的脚背上严重的伤口。
是被那女人的火珠所伤。
依旧残红的眼底浮起暗色。
血淋淋的一只脚背上,那处烧伤深可见骨,肯定要留疤了。
……
半年,又是雪落。
他们还是住在破败小院地底下的地窖中。
晏难腰间别着两把被磨开刃的刀,手中拿着一柄竹编的斗笠,抬脚就看见江斤斤站在雪地中。
她抬手抵在唇间吹响,一只黑毛鸟从雪地里钻出来,轻车熟路地落在她曲抬的手臂上。
晏难看见她抬起另一只手在鸟背上摸了两把,似在享受那看起来油光水滑的鸟毛。
摸完后她将手中的馒头屑喂给黑鸟。唇间又响起一声轻脆的声音,吃饱餍足的黑毛鸟立马轻快地飞走,消失在一片银白中。
她身上裹了两件旧衣,脸被冻得通红。
“江斤斤。”晏难朝她走去。
少年的声音如风似泉,带着冷也透着柔。
江斤斤回头,不知道他何时来的,清丽的脸上先露出了讨饶的笑意。
果然下一刻晏难就道:“难怪我一只鸟都捉不到,原来是你在通风报信。”
站在身前的少年比她高出一大截,虽然看起来瘦,但身高腿长,江斤斤和他说话都需要仰起头。
她喜欢鸟不愿意吃鸟,没有什么好狡辩的,江斤斤搓搓冻僵的手心,想到了弥补的方法,柔声道:“我抓只兔子回来还你,我们今晚吃兔子好不好?”
晏难被她水润黑亮的眼睛看着,深处如同在雪中浸洗过眼珠倒映着黑白万物和他。
他暗自想了想,低声道:“好。”
随后抬手将斗笠盖在她头上:“不要靠近城中,记得早点回家。若我不在也不要寻我,我会在天黑之前回来。”
江斤斤点头,自己把斗笠戴好,知道他还要出去继续找煅剑用的玄铁,只说了句:“那你小心些。”
晏难点头,江斤斤裹紧身上的衣服转身走远。
不一会儿晏难也离开了小院,他今日要上山去杀一头白熊,取下它的皮毛给江斤斤做一件毛氅。
很危险,所以他不会和江斤斤说。但他也并非没有把握,半年来他的武功又飞速增进了不少,对付一头牲畜不难。
他大步往山上去,冰冷的雪落了满身。
但还未找到昨日才显现踪迹的白熊,却先听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喊住他。
破开风声,破开记忆,击开轻雪簌簌。
——“晏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