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小小的晏云台在溪边连续练习了一个下午,直到天暗日头消也没有抓到一条鱼。
笑恩把烤好的鱼肉撕碎喂给他,默不作声地将他背在背上,沿着山谷往下。
高月谷内。
月亮破开云雾跃上枝头,在下一片云雾追上来之时又悬在她们身后的峰宇间,被一点点高耸的山尖遮住了小半边。
许是树影斑驳,月更斑驳,一轮巨大的圆月像打碎的玉盘,在晏云台眼中像极一张皱纹诡异的脸。
夜色销魂魂魄消,鬼离愁,索命时。
此时寂静的山路间依稀多了其它的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重,杂乱的,沉浊的,压迫得人的心跳不受控地加快。
笑恩接着敏锐地闪身躲在一簇茂密的灌木后面,反手将晏云台紧紧搂在怀里,摇着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来的是一群亡修人。
数十个人,他们举着火把,一个站在前头看似领头的人粗声发了话:“人走不远,继续往前搜,周围都不要放过。”
笑恩绷紧了神经,不知道他们口中的人是不是她们,她明明已经处理掉了身后的痕迹,只能屏着气息继续观察情况。
她们所处的一块地是兰符川与黄泉岭的交界地高月谷。
两地都曾经破城于亡修大军之下,自亡修有欲起之势开始,为了防止两地暗自勾结养虎为患,他们的军队对这一片管控得非常严。
笑恩知道这一点,所以刚才她仔细灭了火又用泥土掩盖。
在她还在想有没有哪里出了纰漏的时候,就听见外面一句:“生火的痕迹和那地上的鱼骨可都被勾塔将军亲眼看见了,今天晚要是找不到人,回去我们都交不了差。”
原来是当中一个人抱怨这深更半夜的任务,被那领头的人呵斥了去。
笑恩闻言眼神暗下来,迅速冷静后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片刻的震惊。
深知自己绝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可是她已经来不及侥幸去想那些留下的痕迹是不是与她们无关,眼看着火把越来越近,离她们藏身之处就只有五十米往里。
“此处灌木丛多,人分散开但不要离得太远,搜过此处后往山谷里走,都搜仔细了!”
林中一把把闪烁的火把像极了鬼火继续慢慢逼近。笑恩几乎绝望了闭了闭眼,又是这样!
那老东西死都死了居然还不肯消停!
她睁开眼,眸子里瞬间冷得像含了冰碴。她转过头,下定决心般地将一枚药丸喂进了晏云台口中。
黑暗里,她极力压低了声音,几乎用气音在他说话:“乖。”
生怕暴露不敢再多说话,然后用眼神示意他把药丸吞下去。
晏云台听话地照做了。
他想开口说话,笑恩却捂住了他的嘴,接着把唇贴在他耳边对他说了一些话:“记住,你叫晏难,没有父母,要去黄泉岭。”
“一直走,不要被抓住,会很疼的。”话里透出的柔情在极小的气音里都无法掩藏。
说完笑恩拉开距离看他,眼里的神情也温柔下来。
晏云台又见到了和娘亲一样温柔的眼神,他其实想问,她是不是要走。
可是嘴巴被手捂住,意识也在溃散,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笑恩把他往灌木丛里藏,最后捏了捏他的手,弯着腰离开。
晏云台想说话,可是发不出声音来。
眼里最后窥探的一点背影同山谷间的圆月一同彻底消失时,他想,他一定会杀死这里所有的人,所有……
笑恩放轻动作走远才故意发出动静来,一路将人往山谷里引。
所有不可思议反之常理,笑恩已然明白,她的死如同晏家人全部的死一样,冥冥之中像是注定的,但都与那老怪物脱不了关系。
她临走前给晏云台喂下的是换忆蛊,能够抹除他所有的记忆,一连老怪物从小给他灌输的所有。
……
日月更了一轮,晏难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后的第一种感觉,是疼痛,是饿到了极致,胃里痉挛的疼痛。
然后呢?
他躺在地上,乌黑乌黑的眼眸里含着迷茫。
他被阿婆卖作奴隶,然后他逃出来了。有人告诉他要跑,不能被抓住,会很疼很疼的。
他撑起手爬了起来,然后挑了一条小路往山谷里走。
一路蹒蹒跚跚,被树藤绊倒了又再爬起来,眼里却没有再掉一滴眼泪。
实在饿极了,他会盯着溪水发呆,盯到头晕眼花,一天又一天,他终于可以抓到鱼了。
可是他不会生火,忍不住饥饿直接生生咬了一口,硬滑的鱼鳞满是腥臭黏腻,他用力啃了几口,唇间又是血腥的味道。
鱼肉的腥味和血的腥味在口中窜到一起,在胃里激起一股巨大的恶心来,逼他弯下身子又全部吐了出来。
他继续走,又用弹弓打飞鸟,打不到鸟也抓不到鱼的时候,他就吃树叶和虫子。看到人就躲进草丛里,缩进洞穴里,不让别人发现他。
他也有差点被饿死的时候,天冷了的时候也差点被冻死,总之一直走一直走,他活了下来,没有被人抓住。
无意之间,脚下已是黄泉岭偏南地界,他找到了黄泉岭,可是不知道要做些什么,照旧还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见人就躲的日子。
这一天,六岁的晏难遇见了十伏忘。
六岁的十伏忘原本是和父亲十渡离开,一路沿梨山北上去访亲,但在开云国界时遭遇流匪,与父亲走散。
他现在不过才五六岁,十伏忘想着,要不是他内里是个快奔三的人,这些天他可能早死了。
他穿越而来,虽受年幼的身体限制,但起码脑子里办法多。一路下来虽然狼狈,但仍旧勉强活着。
可惜他的办法解决不了不认识路的问题,他找了个方向乱窜,竟自己踏入了极西之地。
在身上的食物莫名其妙地被抢光,又再被狠狠的揍了一顿之后,十伏忘瘫坐在地,手肘后撑着一时起不来,他抬头就看见了一个同他这副身体一般大的男孩。
看他的第一眼,只觉人瘦骨嶙峋,四肢瘦得像柴火棍,像极了他看见过的非洲难民。身上的衣服很脏,手和脸却洗很干净,一双饱含神气的漂亮眼睛无恨无欲,意外地让他生不出防备之心。
晏难也同样在打量他。
确认过眼神之后,十伏忘勉强坐起身,掏出身上贴得最内里的一个布兜,拿出里面唯一的粗粮饼递向他。
他流亡一路一直没舍得吃,他本来不是一个好心的人,但架不住眼前的人他瞧的第一眼就觉得实在可怜,反正他从来没见过这般处境糟糕的小孩。
也不,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自己就是这般处境糟糕。
他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片刻的心惊,但在如今的境地里,这块饼再怎么样也只能充饥,远远做不到保命之用,那么到谁手里都一样,他愿意把它给一个合眼缘的。
因为他自己曾经也是别人眼中合眼缘的那一个。
晏难离他远远的,裹着刚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毫不合身的衣服,一双漆黑的眸子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十伏忘的行为。
十伏忘被揍得实在惨烈,身上青紫的外伤直线拉低了危险度,晏难没有像以往一样直接躲开。
其实像他们一样在外面独自流浪的孩子并不多见,大多都被抓去卖了。
十伏忘举着被打得疼得不行的胳膊,见他不肯要,直接撕了一小块咬进嘴里,再次递向他:“吃不吃?”
十伏忘觉得自己小时候的模样还是挺平易近人的,但想到以前开会时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害怕他,他又尽量缓和自己脸上的表情。
晏难其实很饿,十伏忘手里的食物他从来没吃过。
但他没动。
十伏忘又说:“我站起不来了,我把东西分你一半,你过来扶我一把可好?”
十伏忘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很愿意亲近的感觉,像泡开的茶叶,舒缓极了。用上特意协商的语气,其实让人讨厌不起来。
过了十几秒,晏难终于动了。
他走过去拉着他手肘借力给他,等十伏忘疼得吸气后勉强站稳之后,他就立马收回了手。
十伏忘将饼整个给他,他没接,无言地看向他,好半晌才开口:“一半。”
十伏忘闻言看了眼前的小孩一眼,他确实是想将整张饼给他的。
他只好依言将手中的饼分成两半,递了一半给他,另一半自己吃。
好吧,刚才见他第一眼就同情心作祟,现在才觉得自己也饿得没力气了。前面的几天身上带的粮食吃完后,他吃的都是一些野萝卜野果,现在这半张饼他自己是需要的。
晏难拿到饼几口就吃完了,速度快得不行。吃完后就见十伏忘手里还拿着完整的半块饼看着自己。
他难得主动开口说了话,声音有点稚嫩,平平稳稳不见丝毫起伏:“我劝你马上吃掉,再被盯上一次命也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