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洵还未有所行动,傅钺便心领神会,抬手敲响了孔家的大门。
二人之间的默契一如既往,无需言语交流,仅仅一个眼神,便能知晓对方的心思。
前来开门的是孔家那个几岁大的小朋友,他还记得江洵一行人,眼神中虽带着一丝怯意,但还是主动开口询问:“大人敲门,是有什么事吗?”
“你阿姐......不对,你夫......啊也不对......”郜林急忙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死嘴,别说了。
江洵见状,蹲下身子,让自己的视线与小朋友平齐,温和地问道:“明姑娘在家吗?”
“不在,她刚去洗衣服了。”小朋友脆生生地回答。
“在哪里洗呢?”
“就是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然后再往......”小朋友思索片刻,随即伸出右手,指了指方向,接着说:“这边拐,走到头的那条河便是了。”
“多谢告知,快关门进去吧。”江洵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并递过去两颗糖。待孩子接过糖后,他才站起身来。
“你是觉得这二人之间有联系?”瑶卿看向江洵,疑惑地问道。
他们三人昨日未曾来过此处,自然没有听到明笛询问江洵的那句话。所以,对于江洵此刻的举动,她唯一能联想到的,便是这两位姑娘都姓明。
可这个村子虽说不大,但也不算小,仅仅依据姓氏展开调查,那可有的查呢。
江洵轻点了下头,“嗯”了一声,没有多做解释。
众人尚未靠近河边,就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其间还夹杂着姑娘们欢快的说笑声。
只见明笛与其他几位姑娘相隔一段距离,她身旁蹲着身形比她小一圈的阿欣。两人皆沉默不语,只是专注地埋头清洗衣物。
阿欣用手臂擦拭溅入眼中的水珠时,不经意间瞧见朝着这边走来的江洵等人。
一时间,她仿若忘记了自己方才正要做的事情,只是直直地盯着众人,眼中有些惊讶。
明笛察觉到阿欣的异样,偏头瞧了她一眼,而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当视线落在江洵身上时,整个人微微一怔,随即朝着他们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明姑娘,可有时间聊聊?”江洵走上前,礼貌地问道。
“大人,我这衣服要是洗不完,今日便没饭吃了。”明笛回答。
这话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就是没时间交谈,而且她自觉与这些人并无什么可聊的。
江洵凝视着她那双略显粗糙的双手,以及手指上那一道道细小的伤口。仔细端详,伤口看上去倒像是被尖锐器物所划伤的,且是新添上的。
“这个倒无妨。”江洵拍了拍赵玉洲的肩膀,示意他过去帮忙洗衣服,将明笛唤过来谈谈。
赵玉洲毫无娇贵之气,步伐轻快地赶上前,接过明笛手中的衣物,“姐姐,您去一旁歇着吧,我来帮您洗。”
他手法娴熟,上手极为迅速。毕竟在山上修行之时,他们的弟子服皆由自己亲手清洗,从未假手他人。
方震曾言,但凡入了献岁阁,便是踏上修行之路,无论是修为的精进、品德的修养,还是独立能力的培养,都同等重要。
自己的事情必须自己完成,绝不能因年纪尚小便要人伺候,若做不到,趁早卷铺盖走人,献岁阁不收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
瑶卿将目光投向阿欣,温声道:“你去玩一会儿吧,姐姐帮你洗。”
阿欣低垂着头,嘟囔着说道:“阿姆不让。”
“没事儿,你阿姆又不在这儿。要不这样,你分姐姐一些衣服,咱俩比比谁洗得快?”
瑶卿歪着头,观察阿欣的表情。那丫头听到后半句,眼睛忽闪了一下,犹豫片刻后说道:“我……我洗得快。”
这般回应,便算是同意了瑶卿的提议。
瑶卿一边伸手去拿脏衣服,一边笑着问:“你要是赢了呢,姐姐就满足你一个愿望;姐姐要是赢了,你便满足姐姐一个愿望,好不好呀?”
“好呀。”
一旁的赵玉洲听到这个赌约,赶忙凑过来询问:“我也能参加吗?”
瑶卿想都没想,直接拒绝:“你不能。”
他又不是什么七八岁的小孩了,瞎凑什么热闹,没瞧见她正哄阿欣么。
赵玉洲虽遭拒绝,却并未耍性子,手上洗衣的动作也未停歇,只是小声问着:“为啥呀?”
阿欣抢在瑶卿之前答道:“因为你是男孩子。”
赵玉洲一听,忍不住笑出声来,故作无奈地说道:“那就没办法啦,不过哥哥看好你。你要是赢了,我把我的糖果都给你。”
阿欣好奇地问:“我要是输了呢?”
“那就惩罚你把我的糖果都收下。”
阿欣听后,虽隐隐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可一时之间又想不出问题所在,只能忙不迭地点头应下。
只是多年之后,当她再次看到那一模一样的糖果时,深埋心底的记忆瞬间被唤醒。
原来,无论是输是赢都没关系,因为她是那场规则里,被偏爱的例外。
明笛跟随江洵等人来到一棵大树下坐着,只是还未等江洵主动发问,明笛便率先开口:“公子,你说天为何是圆的呢?”
“我原以为天圆地阔,意味着我既能向上无限延伸,又可在前后肆意狂奔,可现实并非如此,是我理解错了。”
微风轻拂,脚下的草地泛起层层绿浪,也撩动着她那破旧不堪的衣衫。
她在诉说这些话语时,眼中既无畏惧之色,亦无谄媚之意,神色平静如水,仿佛只是在与朋友探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所谓天圆地阔,是天圆如规,地阔似矩。”
她的这一番话,让在场几人陷入沉思,江洵甚至一时忘却了原本想问她的问题。
众人仿佛被引入了她的思维轨迹,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的感悟而随波逐流。
圆,磨平了世人的棱角,消弭了规矩的冲突,让万物在各行其道中达成动态平衡。
人们在规矩中探寻自由,又在秩序里孕育新生。
江洵思索片刻,回应道:“可是,目前还没有人真正到达过天空之外的地方,也没有人用脚步丈量完这世间的每一寸土地。”
那么,在乾坤未定之时,一切皆有可能,一切尚有转机。
明笛听闻,微微一笑,这才问道:“公子找我,所为何事?”
“明蕊与你,是何关系?”
明笛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是我的妹妹,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许是昨日江洵那一声诚挚的 “谢谢”,让她感受到被尊重的滋味,所以面对江洵的这个问题时,她并不打算隐瞒。
她回忆道,她和明蕊一同被阿娘卖到这个村子。
阿娘叮嘱她们,往后要听话、懂事,眼里要有活儿,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颗虔诚的心。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买下明蕊的那户人家,一直没有身孕。郎中诊断说是二人早年伤了身子,这辈子恐怕难以再有自己的孩子。
于是,他们便将希望寄托在明蕊身上。他们不再打骂明蕊,也不再克扣她的吃食。
他们好像真的成了一家人,成了这世间最平凡却又最难得的一家人。
明笛永远记得明蕊来找她的那一天。
那日,明蕊身着阿姆给她买的新衣服,头上戴的花儿,也是阿姆亲手折下,温柔地簪在她头上。
明蕊满心欢喜地说:“阿姐,阿姆让我做她女儿,还向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欺负我了,阿公也不许欺负我,我觉得他们是真心待我好。”
发间娇艳的花儿,都不及少女开心的脸颊明媚动人。她想,这或许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苦尽甘来”吧。
然而,好景不长,明蕊的幸福如同昙花一现。
自从被秦文飞纠缠上,苦难便如退潮后又汹涌袭来的海水,再次将她淹没,而且势头更猛,似要将她推得更深、更远。
明笛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那朵盛开得正绚烂的花朵,被人无情摘下,并握在手心肆意蹂躏,最后被狠狠踩在脚底。
花瓣沾满淤泥,往日的鲜艳与芬芳,再不复见。
那是她的妹妹,是她在这世上的血亲。她们对彼此发过誓,只要有其中一人过得好,那便如同两人都好,要加倍幸福。
明笛没有去添那一勺水,她选择默默挨那一鞭子。
她心里明白,即便自己冲上前去,夺走那朵“花”,也无法改变它已经凋零的结局。
可是,背部那一道鞭痕,如同丑陋的蜈蚣,日复一日地蜿蜒在她身上,让她夜不能寐,让她内心难安。
“听闻在岭下寨之外的地方,有着截然不同的规矩。”明笛目光中带着好奇,换了个话题询问。
江洵微微挑眉,反问:“你想了解关于哪方面的规矩?”
“她们说,当男女双方都犯了错,尤其是像家妹所犯的那种错事时,只有寨子里会一视同仁地处置。若是在外面,恐怕只会惩罚女子一方。”
江洵闻言,陷入了短暂的思索,随后认真地回:“也并非全然如此。”
“从律法上来讲,在通奸案中,男女双方各杖责九十;若是有夫之妇通奸,则杖责一百,情节更为严重者,判处死刑。”
“而强奸案又分三种情形:强奸既遂者,处以绞监候;强奸未遂者,杖责一百,流放三千里;若是轮奸或者致使受害者死亡的,直接斩立决。”
“但不得不说,无论哪种情况,女子遭受的刑罚往往相对更重。而且在强奸案中,女子还需自证清白,否则便反受惩处。”
“以上这些,是摆在明面儿上的'规矩'。若是私下里,便也不作数。毕竟这世间,总归存在一些地方,是光照不进、法触不及的。”
明笛听完,轻笑出声:“如此看来,村长的话,倒也并非全错。”
她没有立场去批判外面的规矩如何,因为她不曾亲眼见过。但她有立场来批判寨子里的规矩如何,因为她因此而失去过。
江洵话锋一转,问道:“昨天晚上,你在何处?”
“自然是在家中。” 明笛神色平静地回答。
“有谁能够证明?” 江洵追问。
明笛语气笃定地说:“孔家人皆能证明,尤其是孔令哲。他昨日晚饭时多喝了一碗米汤,起夜的时候都是我陪着去的。”
她心里清楚,江洵问这话,无非是怀疑秦文飞和王志凡的死与她有关。但事实是,她昨晚确实未曾踏出家门半步。
此时,坐在最外侧的慕语,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草垛后有个身影一闪而过。他心中顿觉可疑,不过还是先将目光投向江洵。
“那你这几日可曾去过弃婴塔?”
江洵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抛出问题,一边注意到慕语投来的请示目光,随后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膝盖上,食指轻点两下,示意慕语放手去查。
慕语心领神会,缓缓站起身来,佯装悠闲地伸了个懒腰,而后朝着与草垛相反的方向走去。
“自然是去过的。”明笛回答时,扫了一眼转身离去的慕语。
“去那里做什么?”
“去看望我妹妹。”
明笛的回答简洁而平静,在回答江洵一连串问题的过程中,她始终应答自如,神态真诚,丝毫没有撒谎的迹象。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慕语匆匆返回,附身到江洵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江洵听闻,不禁略带疑惑地吐出两个字:“疯子?”
坐在对面的明笛听到这个词的瞬间,神色闪过一丝慌乱,视线匆忙地从江洵身上转移到慕语身上,随后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草垛子。
可那里已然空空如也。
“找什么呢?”靠在树身小憩的傅钺,此时缓缓睁开双眼,目光盯着眼前略显慌乱的明笛,开口问道。
明笛语气故作轻松地回复:“没什么。”
“同样的错误,我们语哥总不会再犯第二次。”傅钺笑着调侃道。
慕语轻功极好,平日里若是追个人更是不在话下,可昨天晚上却把王志凡那厮给跟丢了,这无疑是在砸自己招牌。
这不,就被人明里暗里的逮着说了吧。
“昨晩是意外。”慕语为自己辩解。
“嗯,是是是~”傅钺敷衍地回。
嘁,管你是不是意外,跟丢了就是跟丢了。
江洵闻言,瞥了一眼傅钺,示意他好好说话。人慕语怎么说都是他俩前辈,且是他三阁的人。
既是三阁的人,便只能他江洵说两句不是,别人说不得,傅钺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