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小江阁主这魁首之位,拿得是否问心无愧啊?”
越是熟悉之人,越是深知说什么话,能更精准地刺伤对方。
江洵缓缓抬起头,望向傅钺,那双平日里总是清澈干净的眼眸,此刻被蒙上了一层薄雾。
“你为何这般看着我?莫不是小江阁主对自己师父所做之事,全然不知?”
傅钺一步一步,缓缓朝着江洵走去。
眼前这人,是他曾倾心相爱的人。
只要江洵开口,莫说是一个魁首之位,便是这献岁阁的阁主之位,他也愿拼尽全力,为他去争。
可江洵千不该万不该,一次又一次地偏袒旁人,甚至不惜欺骗自己。
他已然分不清,江洵曾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
甚至,他都觉得自己从未看懂过江洵。
江洵藏在衣袖之下的拳头,不自觉地用力攥紧,指甲深深刺进皮肉,传来的刺痛感,让他瞬间找回了些许理智。
他是江洵,他所行的每一步,皆是当下他认为最好的抉择。
或许有错,但他不改。
江挽所做之事,他甘愿一力承担。
况且,他又怎会真的不知情?
早在前两日,他便已然知晓了一切,不是吗?
他身为既得利益者,便不能喊冤,更不能委屈。
“我全知道。” 江洵语气坚定,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回答。
“你就这么想赢?”
“是,非常想。”
“不惜利用我也要赢?”
“对,就要赢。”
话音刚落,傅钺的右手如闪电般探出,狠狠掐住江洵的脖颈。那个他曾经反复摩挲,眷恋不舍的地方,如今被牢牢攥在手心。
因着手部逐渐发力,傅越手背青筋暴起,这一下,似是动了杀心。
江洵顿感呼吸艰难,窒息的感觉将他淹没,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你就不怕死在我手里吗?”傅越咬牙切齿道。
江洵只是笑着,艰难地回:“棋子已落,谁死谁活,尚未可知。”
“傅霖,你快放手!” 温如玉见此情形,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推开傅钺,同时一把将江洵拽到自己身后护着。
傅钺冷笑一声,朝一旁轻轻伸手,身旁之人立刻递上一张帕子。
这一幕,仿若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江洵的心间,让他觉得比刚才被掐住脖颈时,还要窒息难受。
原来,他竟嫌自己脏。
傅钺就算察觉出江洵的神情变化,脸上依旧满是不屑,冷冷说道:“你们献岁阁的人,真是让本少主觉得恶心至极。”
江洵闻言,顿时笑出了声,“脏了您的眼,在下深感抱歉,脏了您的身子,在下更是罪该万死。”
脱口而出的恨意比那多年潜藏在心底的爱意,先一步来临。
谁也不肯服输,谁也不肯让步。
谁也不想承认,说出口的话就是一把双刃剑,不仅捅进对方心里,更是刺伤了自己。
“不急,你这位置才刚坐热乎,不多坐会儿,我的牺牲岂不是都打了水漂?江洵,咱们之间的账,咱们慢、慢、算。”
话音刚落,傅钺转身之际,随意挥了挥手,那群人心领神会,紧紧跟了上去。
行至门前,傅钺偏过头,声音沉沉:“还不走?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许廷宽听闻这话,忙不迭跟了上去,伴在那人身侧。
到了空荡的院子里,其中五人不用傅钺吩咐,极为自觉地开启了缩地阵。
待傅钺再度睁开眼时,已然回到了龙潜谷。他让众人先去忙,自己则迈着步子,快步回到房间。
门合上的刹那,他强忍着的一口鲜血,“噗” 地吐了出来。
无他,皆是被江洵给气的。
他怎么就那么倔呢?明明做错了事,却连句软话都不会说。
等人都走后,温如玉上下打量着江洵,确认他并无大碍,才开口问道:“你方才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我师父她今日可曾找过你?”
“不曾。” 温如玉应道。
“在主阁!洵哥哥,阿姐在主阁!” 赵玉洲一路飞奔而来,衣服被雨淋湿了也浑然不觉,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地对着江洵大喊。
江洵甚至来不及跟温如玉道别,拔腿就与赵玉洲一同冲进了雨幕之中。
“一个个的……” 温如玉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撑起伞,跟了上去。
待江洵赶到时,只见江挽与瑶卿一同站在雨中,不远处,一把油纸伞被孤零零地扔在地上。
主阁的屋檐下,传来方震愤怒的吼声:“你知道了又能怎样?你娘的下场还不足以让你长记性吗!”
“江挽,你省省力气吧!就这么活下去不好吗?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活着不好吗!”
只要江挽还在献岁阁一日,方震便能护她一日周全。
“我只要一个真相,我只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江挽对着那人喊道,肩膀上的伤口沾了雨水,鲜血顺着雨水滑落,滴落在地。
“你会死的!”
“求之不得!”
方震简直要被江挽气昏了头,一个江挽,一个林若生,一个林静姿,个个都是犟脾气!
他强压下内心的怒火,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江挽,真相究竟是什么,其实根本不重要,事情都已经过去十一年了,你该开始新的生活,别总揪着过去不放。你好好活着,才对得起他们的期许。”
雨中的江挽沉默了许久。
就在方震以为自己的劝解起了作用时,江挽却缓缓跪了下来。
这么多年,江挽对他,不是当面冷嘲热讽,就是背后数落谩骂,即便当着外人的面,也从未给过他好脸色。
他心里都清楚,江挽这是怨他,怨他是个懦夫。
所以,他事事都迁就着江挽,那些不必要的礼数,她不想做就不做吧。
可今日,她却心甘情愿地跪了下来。
只为求一个真相。
恰似当年的林若生。
“我忘不掉…… 每当我闭上眼,他们痛苦的嘶喊声就在我耳边回荡;每当我抬起头,他们被高高悬挂的尸体就一具具地浮现在我眼前。”
“三百多口人啊,你知道他们死前都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吗?”
“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中的大多数,一生都未曾踏出星回村半步,他们也根本就不稀罕来大陈,可还是难逃一死。”
“你叫我如何心安?我又怎能夜夜安眠?”
“我就要烂在过去!我就要追查到底!我就要让他们付出一模一样的代价!”
“纵使死,也要死得其所。”
“所以,求您…… 求您把当年的任务书,给我吧。”
许是方震年纪大了,懒得再折腾,又或许是真的不忍心看江挽继续这般跪着。
他从书房的密室中取出一份泛黄的任务书,让云蘅递给江挽。
星回村任务书:
经人密报,今已探明白榆人潜藏多年之所在。
其址位于陈国西南隅,村名唤作星回。
圣上敕令,着中律司牵头,众仙门百家襄助,举兵进剿白榆。
若情形果如所报,且此村所居确系白榆人氏,当即施行屠村之举,不必奏闻。
除中律司南宫靖外,以下各掌门,需于颂德四十六年九月十五之前修书回复。
暮商宗萧济世、相月山许青临,阳春门秦方礼、花朝楼花岐、献岁阁方震。
“原来如此……” 江挽喃喃低语,反复念叨着。
方震之所以还留着这份任务书,是因为当年他并未参与此任务。一来是顾及林静姿的身份,二来他知晓星回村是林若生的藏身之处。
也正因这件事,献岁阁逐渐被各大门派疏远,甚至在弟子外出做任务时,还会被明里暗里地使绊子。
江挽合上任务书,恭恭敬敬地朝着主殿的方向叩首,洁白的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连磕三个头后,她才出声喊道:“江挽谢阁主近十年的照拂。也请阁主放心,江挽往后所做之事,皆由我一人承担,绝不再牵连献岁阁半分。”
这是要与献岁阁划清界限了。
言罢,她站起身,转身离去。
江洵急忙追了上来,焦急问道:“师父,您要去哪儿?”
“去做我该做的事。”
“师父还会回来吗?” 江洵问这话时,声音已然有些哽咽。
怎么突然之间,大家就走散了?
“不回了。”
她当年踏入献岁阁,只因觉得此处能查到诸多有用线索。
如今该得的已然到手,自然也就没必要再留下。
“那洵儿呢?师父也不要了?”
“江洵,我不亏欠你什么,反倒是你,欠我良多。”
她侧身看向江洵,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那张脸满是无辜。
六年了,她将他带回来已有六年。
当年她十九岁,满心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切,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
如今她二十五岁,终于承认,有些事根本无力改变,一切也早已错失时机。
“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献岁阁,尽心尽责做好你的三阁主,乖乖当好我的眼线,继续盯着青州的动向。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擅自退阁。听到了没有?”
江洵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江挽,半晌都没有回应。
“我问你听、到、没、有!”
这可是江挽头一回,如此严肃地对他说话,不夹杂一丝温柔。
“你体内有我的白榆血,若不想死,就听话些。”
江洵听闻此言,瞳孔骤然收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
白榆血…… 他是什么时候喝下去的?
“护心丹。”
江挽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接着说道:“每月初一,我会派人把护心丹送到三阁。”
言罢,她撂下这话便抬步要走。瑶卿见状,一把夺过温如玉手中的伞,递给江挽:“雨大,带把伞走吧。”
“替我陪着他,别让他孤身一人。” 江挽轻声说道。
瑶卿本想问:“那你呢?”
可江挽没给她继续开口的机会,抬起右手接过伞,便匆匆忙忙地下山去了。
瑶卿压根儿不信江挽会在护心丹里加白榆血,毕竟这东西他们并非每月都吃。
就像江洵之前出去执行任务,常常连续几个月都不回来,那段时间根本接触不到江挽,更别提每月都要靠丹药续命这回事了。
倘若江洵此刻足够理智,便能瞬间察觉到江挽话里的破绽。
“回吧。”
瑶卿走到江洵跟前,刹那间,很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好好安慰他一番。
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人总归要长大,也总得学会面对离别。
这一课,早在招寿村的时候,她就已经给江洵上过了。
四人一路上沉默不语,就连温如玉此刻也蔫蔫的,不愿开口多说一句话。
陡然间,一阵狂风呼啸着袭来,雨水猛地灌进眼里,让人不得不抬手遮挡。
待风停歇,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呼吸微弱的秦在锦和满身是血的冬苓。
那姑娘瞧见江洵后,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洵哥,你快救救锦哥吧,他快没有呼吸了。”
这一刻,江洵的思维像是被彻底冻结,大脑停止了运转。
此前傅霖的事情还在他心头搅成一团乱麻,尚未理清头绪,紧接着江挽的事又如山般压来,而如今秦在锦和冬苓的突然出现,更是让他应接不暇。
他想要上前询问秦在锦是如何受伤的,可喉咙像是被堵住,连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都说得异常艰难。
“洵哥!!”
耳边,冬苓的哭泣声、瑶卿等人关切的话语,还有那连绵不绝、下个没完没了的雨声,交织成一片嘈杂。
江洵只觉得头疼欲裂。
冬苓处理完手头事务,一刻也不敢耽搁,赶忙朝着阳春门奔去。
那几日,她零零星星听闻了一些暮商宗与阳春门之间的纠葛。
她本想从正门进入阳春门,可门前站着暮商宗的弟子,无奈之下,她只能偷偷从密道潜入。
好不容易寻到秦在锦的房间,只见那人上半身都是血,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
冬苓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拖着秦在锦往外走,然而中途惊动了巡逻的人。
她迫不得已,只能先将秦在锦安置在一旁,转身去对付那群人。
趁着下一批弟子还未赶到,冬苓赶忙又拖着秦在锦,从密道匆匆逃离。
此刻,两人身上的血迹早已混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冬苓耗尽最后一丝灵力,带着秦在锦来到了献岁山。
她本打算回玉沙阁,可淮州与琼州相距甚远,她的灵力已然枯竭,根本支撑不了那么远的路程。
就连送出去的木鸽,都不确定最终能不能成功飞到沈亦行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