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河楼临水而建,一面是澄江如练,一面是街景繁华,内设厢房数间,私密性极好,不仅是喝酒,更是谈事的好去处。
堂倌一听余凉报了郑言的名讳,当即熟练地将其引至二楼临街的一处厢房。
桌上茶盏未动,显然是郑言候她未久,进门时见他一身暗色常服,负手停伫窗前,面容沉静地俯览街巷行人,没了腰间巡牌与金刀的威势,反倒让余凉看出了几分江湖人的风骨。
余凉掩上门,打趣道:“今天不着公服?”
郑言闻言回头,听她这么问横了嘴角,挑眉:“今日休沐当着便服,怎么,你还喜欢那一身?”
余凉随他一同撩袍坐下,继续闲聊:“只是没想到你这一‘死’,还来朝廷混了个铁饭碗。”
“你若喜欢吃这口饭,又不想回去,我倒可以替你寻个差事。”郑言顺着她的话道。
知道他是在揶揄自己,余凉赶紧摆摆手:“谢过了谢过了,倘若真回不去,我宁愿流浪江湖。”
郑言为她斟茶,“倒算你清醒。公门规矩繁多,且在这京都里,吐口吐沫都可能吐到公卿王侯,官大一级压死人,随时随地点头哈腰,多受掣肘,哪有江湖恣意。”
他话语中的怨气不作假,余凉终于忍不住问道:“所以……你为何自杀呢?”
害我还得给你善后!余凉默默吐槽了一句。
窗外行人熙攘,喧闹声涌进这厢房中,正巧此时堂倌进来上菜,郑言静默了一会儿,待堂倌退下时才缓缓开口。
郑言:“你没听传闻?”
“传言你是因发妻病逝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才自刎的。难不成是真的?”余凉有点犯嘀咕。
郑言垂眉:“倒也算是。”
茶盏扣桌,余凉往后仰去表示不太相信:“不……不应该啊。你还托步微与我说这里众生虚相,万不可沉湎其中,难不成你‘妻子’她,她也是穿书者?”
此刻郑言的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他声音轻缓却万分沉重:“不,她就是这书中最寻常的角色,是被一笔带过的,江渊亡妻。”
郑言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在茶香氤氲中把这一世与亡妻的相知相识倾吐而出。
原来系统所创造的小说世界,是定下大纲初始,就从其设定的年代背景开始建构而成。所以郑言早早在江渊原身年幼时,就已经进入了这个世界,为的就是苦练武艺,能在小说第一部的时候就登上盟主之位。
于是他与亡妻,也就是其同门师妹关芸,当真算得上青梅竹马,朝夕相伴,以至于明知是书中世界,仍然无法克制地爱上身旁那个永远语笑嫣然,兰情惠性的女子。
至两人婚后,关芸一向体健的身体却生了病症,久治不愈之下,他去详查原书,才发现原书中对江渊妻子的描述甚少,甚至没有名字,只有只言片语的“江渊发妻于月余前病逝”。
也是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个不重要的“江渊发妻”,可以是任何人,但任何人成为了江渊的妻子,最终都会走向书里的设定——久病在床,最终不治而亡。
在设定为古代江湖的书中世界,他可以做很多事,唯独无法对沉疴宿疾有回天之术。他,害了她。
说到这里,郑言满是自责之色:“我苦求系统,希望它能救她,但它竟然说江渊丧偶,就像主角被屠满门一般,是角色设定之一,不可更改。”
像是说到什么荒唐事,他嘲弄一笑,“我已经忘了自己是第几次穿书了,数次轮回,在不同的世界辗转,很久没有为自己活过了。遇到关芸……才终于感觉到,我也不算是个活死人。她死后我觉得一切毫无意义,留在那里,到处都是她的痕迹,与其饱受相思之苦,不如就此解脱,哪怕是把我安排到另一本书里也好。只是没想到,一睁眼,我竟只是换了副躯壳。”
余凉听完面色凝重,因为郑言提到,他确实在这穿书世界不停地做着任务,根本没回去过。
“所以,系统骗了我。”余凉既是在问他,亦是在问系统。
郑言抬了眉眼,朝空气道:“没听到吗?问你呢!”
两人都知道,他们的言谈想法均在系统的监控之下,系统没有回答,便是无言以对的默认。
“既然‘你’不敢承认,那我便说了,”郑言转向余凉,“它当然得骗你这第一次,不然你没有奔头,第一次来到这世界只会觉得一切新鲜,根本不会在意什么任务,只会去做你自己想做的,那它的主线剧情还如何推动?”
余凉不解:“都被骗了第一次,难道后面还能变成乖巧懂事的穿书员?”
郑言:“当意识到你只有无尽的轮回时,不给自己寻个方向找点事做,又能怎么办呢?难道如我一般,试图与它作对,到头来仍是困在这里……”
“你昨日说,或许另有他法?”余凉抑制着自己的难过,眼神期盼地看向郑言,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
郑言心怀愧疚,她不过只是个自己的后继者而已,如果不是自己瞎折腾,两人就不会同处一本书中,她在其他世界至少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完成系统任务,不必像现在这样赶鸭子上架,三年时光就要完成自己努力了二三十年的事情。
他认真道:“这本书定了三部大纲,第一部不会把萧寒尽这个暗线牵扯出来,所以只能由另一个参与谋杀东洲镖局与悟禅山庄、又练了《天命秘谱》的人,担任这个第一部的最终反派。而你杀了沈长淮已是既定事实,连晚亭结局要复仇,就必须找到你这个凶手。你有与系统谈判的价值,而我……已经没有了。”
“你的意思是说,系统怕我死了,再找不到第三个大冤种来像我顶替你一样,把我也替了?”余凉指向自己。
郑言:“我说过,系统现在的技术能力,意识数据要匹配上一个小说世界已是不易,不然何必把你安排在这个太初门的小年轻身上做这种大事?”
余凉严肃问道:“我要怎么做?”
“杀了萧寒尽。”
恍惚间,郑言的声音与邱识那日在戒堂的话语,沉沉的,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