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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

一进来,黛玉就笑道:“宝玉,我问你:最尊贵的是‘宝’,最坚硬的是‘玉’。你有啥尊贵?你有啥坚硬?”

宝玉竟不能回答。

三人拍手笑道:“这么笨,还参禅呢。”

黛玉又说:“你那偈末说,‘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不够好。我再续两句在后。”

于是念道:“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宝钗说:“实在这才悟彻了。当年南宗六祖惠能,刚开始找师父到韶州,听说五祖弘忍在黄梅,他就去当火头僧。

五祖想找继承人,让徒弟们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那时惠能在厨房舂米,听了这偈,说:‘美是美,但是还没彻底。’

就自己念了一偈说:‘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就把衣钵传给他。

今儿这偈语,也一个意思。只是刚才这句机锋,还没完全了结,这就丢开手不管了?”

黛玉笑道:“那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稀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知道的、能的,你还不知道不能呢,还去参禅呢。”

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了,不想突然被黛玉一问,就不能答,宝钗又举出“语录”来,这都是平时没见过她们这么能的。

自己想了想:“原来她们比我的知觉在先,还没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

想完,就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玩话罢了。”

说着,四人又和以前一样了。

忽然有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让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送进去。

四人听说忙出去,到贾母上房。

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一个,众人都争着看乱猜。

小太监又下令说:“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写在纸上,一起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

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没啥新奇的,嘴里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

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写了半天。

一并把贾环、贾兰等叫来,一起各怀心思都猜了,写在纸上。

然后每人拿一物作成一谜,工工整整写了,挂在灯上。

太监去了,到晚上出来传谕:

“前娘娘所制,都已猜着,只有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对。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对不对。”

说着,也把写的拿出来。

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

太监又把颁赐之物送给猜着的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只有迎春、贾环二人没得。

迎春自认为是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就觉得没趣。

又听太监说:“三爷说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去问三爷是个啥。”

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啥,写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大笑起来。

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

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么有兴致,自己越发高兴,就命赶紧做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放在屋里,让姊妹们各自暗暗作了,写出来粘在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作为猜着的奖励。

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何况在节间,晚上也来凑趣取乐。

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

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又一席。

地下婆娘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

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

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

“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

婆娘回复了贾政。

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

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

贾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给他吃。

大家说笑取乐。

往常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

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

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

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

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

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

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的。

贾政忙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

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你要猜谜时,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

贾政忙笑道:“自然要罚。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

贾母道:“这个自然。”

说着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

——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贾母的东西。

然后也念一个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

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

贾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

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

回头说:“快把贺彩送上来。”

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

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

宝玉执壶,迎春送酒。

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头一个写道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贾政道:“这是炮竹嗄。”

宝玉答道:“是。”

贾政又看道: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道:“是算盘。”

迎春笑道:“是。”

又往下看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贾政道:“这是风筝。”

探春笑道:“是。”

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

惜春笑答道:“是海灯。”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

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

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随念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

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体劳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众姊妹不得高兴玩耍,即对贾政云:

“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罢。让我们再坐一会,也好散了。”

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

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

一言未了,早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一个破的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

宝钗便道:“还像适才坐着,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

凤姐自里间忙出来插口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令你寸步不离方好。适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若果如此,怕不得这会子正出汗呢。”

说的宝玉急了,扯着凤姐儿,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

贾母又与李宫裁并众姊妹说笑了一会,也觉有些困倦起来。

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命将食物撤去,赏散与众人,随起身道:

“我们安歇罢。明日还是节下,该当早起。明日晚间再玩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