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林透过窗户吞吐着它混浊又清冷的气息,对于一个人长久生活的城市,都有种拿情人的心去对待,偶尔的厌烦,不抵心中长久的依赖。习惯演变成的情深意重,总让我们对她有了更多的包容和依恋,不管身处何地,老了还总想回归她的怀抱。可是,这一刻,周成林忽然对眼下的江城生出一股厌烦,包括他的职业,也让他有了一刹的隐退之心。周成林知道,是他看尽了人世的悲凉和人性中太多的丑态,才会如此心生厌恶。
椅子上的冉星辰貌似比他更疲惫,想想她更惨,除了每天面对各种腐烂发臭的死人,还要不断深掘每具尸体背后令人发指的惨案。关于人性,她看到的一点儿都不比他少,而且还是通过那样一种惨绝人寰的方式,对于一个女人,这实在太残酷了。多少刑侦队的男人看到冉星辰的工作,有时都忍不住感慨,如果换成他们,只怕早就疯了,觉都没办法好好睡。
可是,一浪一浪的打来,不说岿然不动,冉星辰就那样坐着,哪怕身体颤抖摇晃,也不曾倒下。
只是,此刻她的脸白透了。
初雪之后突如其来的凛冽,将她全部的温热气息都夺去了。
她成了一个飘忽的纸片人,虚弱,苍白。不哭不闹的时候,神色木讷。她的魂魄被带走了。
周成林吸完手上的那根烟,关上窗户走过来。
他以让她放心的口吻说:“刚刚我跟你说的那些关于张天硕的猜想,一句也没对外人讲。最后会按意外定性。整个案件处理下来,不会跟顾南笙扯上半点儿关系。顾南笙说得对,警方办案最讲证据,没有证据的事情,你放心,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冉星辰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她说:“周队,谢谢你。”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走出两步,又问:“顾永安他们招供了吗?”
周成林疲惫的揉了揉眼眶,“没有,按照吴宽的供述,金诚药业这些年一直在生产销售违禁药品,但是,不是大面积生产营销。单纯用来让几个核心大股东盈利,和满足日常的变态需求。药品生产有单独的小车间,完全可以避开药品监管部门的耳目。药品生产出来后,几个大股东各自在自己管辖的区域,以他们认为保险的方式点对点输出。吴宽这边采取的就是集中供应,在酒吧和负责人之间,有几条隐密的线,将药品直接输出。后来知道陈桐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后,吴宽就把一条线给了他,因为陈桐和许所长的特殊关系,这条线做得倒是相当稳妥,几个人都盈利颇丰。这也是为什么顾南笙查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找不到证据的原因。每人分销的手段不一样,一条线暴露后,完全波及不到其他人。相同的是,这几十年他们都从中获得了巨大的盈利。有的时候市场上对违禁药品的需求,就跟毒品一样。当然,除了营利,他们还有一种私用,就是聚众淫乱……”
这种药品的威力在破获连环失踪案的时候,就大体见识到了。孙耀华以及被他操控的傀儡,对这种药物高度依赖。它不仅能像毒品一样使人产生幻觉,还能让那些被强迫的女性完全变了形态,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冉星辰厌恶的眯了眯眼,揣测说:“孙耀华就是从金诚药业拿药,然后不时为他们提供年轻女性对不对?”不然那些失踪方式相同的女性,明明被归在连环杀人案中,最后为什么在孙耀华的住处没有找到尸骨。
周成林点点头:“据吴宽交代是这样,孙耀华跟金诚药业扯上联系是通过贾月梅。不过,他们利用这种药物玩弄女性的方式大体相同,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都起到了操控的作用。孙耀华是用药物操纵那些找不到社会认同感的恶魔。而顾永安是用来控制大股东,来保证自己对金诚药业的绝对领导权……”
吴宽在审讯室里提到这点的时候,忍不住嗤之以鼻,他说当年金诚药业能发展壮大,多半是其他几个大股东的功劳。顾永安资质平庸,单以他的能力,金诚药业只怕走不了多远。但烂人有烂法,顾永安就想到用犯罪控制金诚药业几个核心人物。最开始用药物迷奸女性,就是顾永安提出来的。被害人是一个天真烂漫的试药者,以为帮大公司试一次药,能拿到几个钱。没想到会成为顾永安为几个大股东精心准备的饕餮盛宴,并惨遭分尸……
周成林深吸了口气,企图平复自己骤然急促的呼吸,又说:“让其他股东没想到的是,顾永安将那一次集体犯罪的经过录了下来,这些年一直被他攥在手中,作为威胁其他股东的手段。如果不是这一手,金诚药业恐怕早就更名改姓了。此后这个犯罪集团轮奸的女性不在少数。”
“他以这种手段胁迫,就没人反抗吗?”
“刚开始有,可是,还没整出什么名堂,就意外死亡了。大股东孙胜军就是最好的例子。你应该很难想象,是其他受害者——也就是被顾永安胁迫的那些人共同出谋划策的结果。最初的受害者变成了共犯。因为事情一旦败露,大家都会名誉扫地。接下去就算顾永安什么也不做,那些人也会竭尽所能的保守密秘。”
听到这里,冉星辰就全懂了。
“人性中的恶被激发后,他们不仅感受到了犯罪的快感,还能从违禁药品中大量盈利,这些都是可以充分催化魔性的东西。而且有了孙胜军意外死亡的威慑,其他有二心的人也都变乖了。人是有惰性的,也有很强的从众心理,别人做我也做,而且一旦做了,不用别人胁迫,自己就开始肆无忌惮的沉沦。金诚药业犯罪集团的人就是这种心理,他们的恶已经被完全激发并且释放出来了。由最初的反抗到勉强的妥协,再到最后的甘之如饴。因为这种嗜好,金诚药业的大股东间表现出了一种畸形的团结一致。其他企业的团结或许是因为向上的凝聚力,而他们是因为犯罪。罪恶将这些人牢牢的捆绑在一起,为了守护一个共同的秘密,他们必须紧密的联结在一起。这倒是促进了金诚药业不断的发展壮大,而其他企业壮大后的分化,在金诚药业始终没有出现。”以前还有报导称顾永安这个创始人领导有方,没人想到他是用犯罪将所有人紧密团结,并死死拿捏。
“这一切都是吴宽说的,他说那些被糟蹋的年轻女性最后无一例外被杀害分尸了。但尸骨埋在哪里他不知道,当年处决孙胜军的事就是他干的,晦气的事不可能总是他一个人做。而且他久居江城,每一次‘赴宴’都是去京都,事后拉着具尸体来回跑不现实。没有证据,同时找不到尸骨,光凭吴宽的一家之言,那些人根本不承认。还都声称吴宽疯了,才会编排这种事情污蔑人。个个老奸巨猾,难搞得很。想从顾永安手里拿到他们聚众淫乱的证据很难。”
冉星辰要走了,听了这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她两天没有进食的胃已经开始不适的蠕动翻搅。再加上周成林办公室内的烟味儿,此时此刻对她而言都是一种毒害。
她额头上渗出了汗,声音虚弱的说:“既然几个核心股东那里都找不到突破口,你就从刘萌身上下手。你问她,亲朋好友都被她害死了,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也都先她早走一步,你问她有何感想?如果我没猜错,刘萌应该有睡眠问题,只有心里有鬼,并日日受其纠缠的人,才会出现睡眠障碍,这些年刘萌活的应该不像她表现出的那么坦然。”
对于这一点冉星辰深有体会,她就是遇到顾南笙后才从这种痛苦中爬出来。
而她在收拾许可盈的房子时,在客房发现了遗落的安眠药,她知道那不是许可盈的,母亲生前的那段时间不受睡眠障碍的困扰。最大的可能就是刘萌上次来住落下的。
就算没有那瓶药,冉星辰揣测刘萌的日子也并不会真的好过。枕边躺着一个恶魔,亲朋好友在她的设计陷害下步入黄泉。就连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也都不得善终。夜深人静,不能入眠的时候,难道她没有一丝的忏悔吗?心底深处不会传出灵魂的拷问?
出了刑侦队的大楼,冉星辰就已泪眼模糊。她吸着气,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凛冽的寒风,打她一露头,就见血封喉似的裹挟住了她。
把她带往人间绝地。
冉星辰抬起胳膊,倔犟的抹了一下脸庞。
如果顾南笙在,八成会调侃她:“冉法医,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然后刀子嘴豆腐心的将她揽入怀中,曲指为她擦去眼泪,哄慰她说:“好了,好了,不哭了。”
她已经完全知道怎么拿捏他。学会了小女人的任性和狡诈。
可是,他却消失了。
冉星辰行走的步伐很快,不时有人经过,都会跟她打招呼。她却聋了一样,听不到也看不到,径自往停车场走。
她像一个逃兵一样想尽快逃离这个空荡荡的世界,可是,哪里热靡?哪里欢闹?她又不知道。仿佛心之所向,都是一片死寂。
周成林说时间紧迫,顾南笙只能这么做。他素来有那股子决绝,牺牲他可以成就的事,他眼都不眨一下。
但是,他们都忽略了顾南笙的才智,相比他险中取胜的冒险精神,顾南笙最强大的力量是他修长身躯中饱含的智慧,他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最后他选择那样做,除了大势所趋,就是他累了。
他所经历的种种,早已让他筋疲力尽。如果不是心中那点儿微茫的信念,他可能连现在都走不到。
一个极度理性的人攻于心计,一个高度感性的人却易走极端。
不要忘了顾南笙是受左右脑同时操控的人,两种人格兼具。他既精于算计人心,也会在绝望时选择轻生。
这样的隐患她早应该感觉到了。
就像那些脸上整日挂着微笑的抑郁症患者,前一刻可能还以开心果的形象出现在大众面前,下一秒就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顾南笙是个坚毅的人,同时也是个脆弱的人。
他能咬牙挺过万难,同时也可在生命偶尔一次,对他展现出万花筒般不切实际的美好时放弃生命。
因为他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什么,他血液中流淌的是顾家的血液,而她家破人亡,又全部拜顾家所赐。等一切灾难过去,他们各自心中都装着万丈沟壑,如何平静度过余生?
冉星辰很清楚,待一切大仇得报,就是私恨。用顾南笙的话讲,那将又是一段不平静的心灵之旅,是一种新的心理创伤。想修复,又是许多年。
他累了,想停下来。
当他停下来,永完停驻在这段时光里。而她走过去,离这段凄厉坎坷的日子越来越远。他们这两辆从小到大不断交错的列车,或许就能完全错开了。
她可以开往属于自己的春天。
他以为这一页能够完美的翻过。
冉星辰明明知晓他的用意,还是倔犟的将他遗落的那枚戒指戴在了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