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名叫李道玄,年才十四五,其父李贽,与李渊是从兄弟,他乃李渊之再从子,与李世民是堂兄弟的关系。此次跟随李世民来援河东的唐军诸将中,另外还有个李道宗,李道宗和李渊、李世民的亲戚关系,与李道玄一样,亦是李道宗之父李韶与李渊是从兄弟。
却这李渊家族,虽然同出一脉,都是李虎的后裔,但信仰不同,有的分支受儒家影响比较深,像李渊家,几个儿子的名字就与儒家思想有关,而有些分支受当下盛行之佛道影响较深,故子孙起名,就多与佛道有关,比如李神通,又再比如就是李道宗、李道玄。——当然,也不是说名与儒家有关的,就不信佛道,只是色彩不如李神通等这些支脉浓厚罢了,便如李建成,小字毗沙门,毗沙门是佛教的护法之神,即北方多闻天王,四大天王之一。且无须多言。
李道宗比李道玄的年龄大些,只比李世民小一岁,今年虚岁十九了。他堂兄弟两人,或与李世民年龄相当,或至少相差不大,因与李世民的关系都很亲近,特别李道玄,对李世民最是崇拜。也正因此,不论日常的衣着打扮,包括言行做派,李道玄都尽力模仿李世民。
不多时,李道玄驰马还回,带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文臣。
这人就是陈叔达。
陈叔达是南陈后主陈叔宝的十七弟,甚得杨广宠爱的贵人陈婤是他的姐妹。入隋以后,如前文所述,南陈宗室百余人,先是在杨坚时期,尽被安置在陇右、河西诸州,不予使用,后既因陈婤得宠,也因杨广制衡关陇贵族之故,陈氏子弟乃尽得委用,由是并为守宰,遍於天下。现在李善道帐下的陈君范是在那时得到的任用,出为温县令;陈叔达也是在那时得到的启用,先被拜为内史舍人,继外放绛郡通守。——陈叔达与陈君范是曾叔祖与曾侄孙的关系。
却这陈叔达容止出众,颇有才学,十余岁时便能即兴赋诗,援笔立成。李渊起兵以后,他尽管说来是杨广的外戚,自身亦是因杨广的恩典,才时任绛郡通守,可对杨广并无甚忠心,见天下大势已去,便献绛郡,归附了李渊。李渊敬其出身,喜其文采,对他颇为重用,在称大丞相以后,辟除他为大丞相府主簿,封汉东郡公,与大丞相府记室温大雅一同执掌机密,参与起草军书、赦令。这次李世民来救河东,因为陈叔达之前是绛郡通守,因特命他随行参佐。
尽管已经四十多,快五十岁的年纪,陈叔达依旧风姿绰约,只见他到了李世民马前,躬身行礼,举止行动之间,端得是风采明瞻,举动方雅,不愧是世代高贵,南陈宗室之后。
李世民下马来,搀扶起他,笑道:“陈公,自出长安,连日行军,路上暑热,可还适应?”
陈叔达从小在江南长大,南陈亡后,被迁到长安,才开始接触长安话,学了这二三十年,长安官话是学会了,但娘胎里带出来的江南吴语却仍尚存,长安官话到了他的嘴里,竟是带出了几分江南烟雨的韵味,——就是李世民也不得不承认,听他的官话,比正宗的长安人说的好似还动听几分,他微笑答道:“多谢殿下的关心,臣虽蒲柳之身,些许暑热,尚堪耐受。”
“请公来见,是为一事。公故为绛郡通守,熟知绛郡等地。新得军报,李善道才攻下了临汾县城。我想问问公,绛郡、临汾郡的士吏,有无可用者?”李世民立在道边,询问说道。
临汾郡与绛郡接壤,陈叔达在绛郡当了多年的通守,不仅熟悉绛郡人情,临汾郡的人情也熟。
不过,仍如前所述,临汾郡是柴绍的家乡,临汾郡的豪强大姓,其实柴绍也很熟悉,并且互相间的交往,比陈叔达与他们的交往肯定更深。故而李世民的此问,陈叔达一听之下,却就明白其意,问的虽是“士吏”,主要问他的,实际上必是在问“郡县吏员”。
陈叔达略作沉吟,回答说道:“绛郡、临汾郡郡府、各县的大吏,无不心向丞相,慕丞相之德威,今两郡虽陷,闻之两郡郡县吏降李贼善道者颇多,但仆可以断言,彼等之降,迫不得已耳。一俟我王师开到,进战有利,彼等自就会拨乱反正,箪食壶浆,以迎殿下矣。”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个样,李世民略微失望,但没有表现出来,知道再问陈叔达,定也问不出什么了,便不再多问,笑道:“我大军到后,收复绛郡之日,尚需多赖公为我安抚士心。”
陈叔达恭声应道:“仆敢不竭忠尽力,为殿下效劳。”
“阿稚,送陈公还辎车。”李世民呼李道玄的小名,吩咐说道。
李道玄依旧是大声应诺,精神满满的,送陈叔达回后头的车队。
房玄龄察觉出了李世民从容自若的神态之下,隐含的忧虑。
怎能不忧虑?
虽说河东的确不能丢失,非救不可,李世民对救下河东也的确有信心。
可河东的局面,因为李元吉的弃太原而走,继又阻止李孝基等不能用李靖之议,长达十余日驻兵不动,浪费了大量关键时刻的宝贵时间,而发展到现在,已是极其糜烂,棘手不已。
一则局面已经大不利於唐军,二则刘武周尚且罢了,粗疏之辈,所以能占据河东北部,无非借突厥之势,不算强敌,但李善道抗衡李密、吞并窦建德、降服魏刀儿、宋金刚、罗艺、高开道等,席卷河北,所向皆克,威名赫赫,所要面临的对手且还是个劲敌。
两者相合,李世民肩膀上的压力很大。
这场仗怎么打,才能打赢?进战的方略尽管在出兵前就已定下,可实行起来,能否得成?尚且是未知数。又若一旦既定之方略不能得用,底下来则需怎样的随机应变?更现下不能知!此外,另有最要命的是,关中的形势目前犹不安稳,又如果在河东没有收复之前,薛举、梁师都出现了异动,那便是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李世民又怎能不压力在肩,忧虑重重!
左右无有外人,尽是李世民的亲信心腹。
房彦藻便温言细声,说道:“殿下,河东的情势於今虽不太有利於我军,却也并非全无转机。殿下英明神武,已定的救援方略称得上出奇制胜,只要我上下齐心,定可扭转乾坤。”
与李渊、李建成、裴寂、刘文静等议定的救援方略,大体言之,可概括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就是已经得以实行的,在援兵到河东前,先令李孝基部进援西河郡的灵石和临汾郡的霍邑,牢牢地占据住这两个据点,以使李善道部与刘武周部不能会师;同时,李孝基部分兵一部南下文城郡,威胁李善道部的后方和侧翼,进一步牵制李善道部。
第二个阶段,便是主力部队抵达之后,声东击西,作势进攻李善道部,但主力急赴晋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趁刘武周正自骄恣,防备不足,争取一举将刘武周部消灭或者击溃,夺回晋阳,以巩固根本,及将刘武周、李善道联兵的这个气势汹汹的势头给他打掉。
第三个阶段,即一路自晋阳南下,一路自文城等地进击,全力对付李善道部。
三个阶段的用兵,归根结底,采取的仍是“先弱后强、分而破之”的战略方针。
李世民重新上马,挽住缰绳,向前望了望。
远方是仲夏日光下的渭北平原,苍茫的天空下,一片片的黄土塬以刀削斧劈般的刚硬线条延伸至天际,沟壑纵横如大地裂开的经脉,野草与酸枣树肆意生长,合以麦浪,铺满官道两边的原野,绿意泼洒在焦黄的底色上,仿佛战士盔甲上的斑驳锈迹,透着一股原始的生命力。
起了风,掠过塬顶,卷起沙尘如千军万马奔腾,呼啸声与身侧不远的渭水的轰鸣遥相呼应。
渭水,渭水,这关中的母亲河,如玉练蜿蜒於大地之上,仲夏的丰水期使其浊浪翻腾,裹挟着黄土的泥沙咆哮东去,似一条挣脱锁链的巨龙,奔腾着向前滚涌!
向前,即是河东西界。
旁顾整齐前进在官道上的行军部队,数万步骑混编的大军,犹如一条望之无尽的钢铁洪流。
担负斥候任务的轻骑兵,分散远处,驰行如黑鹰掠地。上万的骑兵主力,部分行在行军队列的最前,部分从行在步卒的侧翼,战马的鬓毛飞扬如乌云压境,马蹄踏地,声似闷雷滚动。步兵队伍的盾牌、兵械反射阳光,连成一片银海,长枪如林,弓弩如棘,旌旗绵延数十里,上绣的“秦公”、“太原道行军大元帅”等字眼与诸部将领的旗帜猎猎生辉。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胸中涌动的不仅有战前的疑虑、紧张、兴奋,更有万丈的青年豪情!
“大好河山,壮哉盛哉!天下兴亡,在於我辈,济世安民,我之夙愿!既复河东,还灭薛举,十万劲旅出关,山东之地,何足扫定?上应天命,下应民心,革隋以代者,必我唐也!”他打马一鞭,迎着烈日,驰向前方。
……
“大王,窦建德急报,唐军出吉昌,主将宇文歆、李靖,似欲攻我,前锋已至昌宁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