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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府邸中出来时月已上中天,街道上空无一人。李莲花与李相夷速度极快,空旷的街道上只剩婆娑步踏过后的残影。

片刻后,两人在云水楼的后门处停下了脚步。

说是后门,其实也就是个毫不起眼的角落偏门,在夜色下已经浑然与漆黑的墙面融为一体。上面落满了灰不说,连挂上的锁也是锈迹斑斑,破破烂烂。

李相夷甚至怀疑这锁只起到一个表面的作用。

李莲花毫不在意径直上手,扯着锁拉扯两下,指尖微微施力,那锁便应声而断,掉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动作缓慢地推开门扉,两人闪身而入。

门后的位置是客栈后院一处废弃水井旁边,比较偏僻。这里是下人干杂活的地方,连接大堂的院门被上了锁。李莲花步伐轻盈,李相夷紧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慢慢拿钥匙开了锁,又小心地把带有铁链的一端平放在地上。

这里距离百川院的人仅有一墙之隔,因此即使夜里风声重,两人仍然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大堂里被砸碎的桌椅板凳没人敢收拾,完好无损地维持着案发那日的场景。桌子和墙壁上喷染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李相夷面无表情地掠过这些场景,跟着李莲花的脚步,往楼上去了。

牧原住过的客房正大敞着门,几缕幽亮的月光从窗口倾泻而下,落在屋内。窗户被人拆走,夜风呼啸着往房间里灌,发出呜呜的声音。

两人在客房门前站定,沉默着打量着屋内的一切。片刻后,李莲花慢步踏入,径直往床榻的方向去了。

在云隐山上相处数日,牧原的惯用手段他也多少了解过一二。李莲花的目光在被褥杂乱的床榻上扫视两眼,然后落在了床头边上毫不起眼的深色枕头上。

与乱糟糟的被褥相比,这只枕头摆放的位置未免太过规整了些,后来的人也绝不可能会去动它。两人对视一眼,李相夷心领神会,拿剑鞘慢慢剥开了床头落下的帷幔,把那只枕头从床里面扒拉出来。

他用剑鞘在枕头上磕了磕,掌心处果真沉闷地传来几分硬物碰撞的感觉。李相夷拆开了枕头的外皮,从棉絮中翻出了一枚小小的,样式奇特的黑色瓷瓶。

这种全身漆黑的瓷瓶市面上很少见,但牧原很爱用。

他把瓷瓶的盖子掀开一点,放到鼻子底下轻晃几圈,又转手递给了李莲花。李相夷的声线压得很低,音量极小,“引虫粉。”

李莲花轻嗅过后,心底一沉。

这不仅是引虫粉,而且还是剂量加大,药力不知高了多少的特殊调配。能吸引过来的绝不止区区几只虫子这么简单。

两人在房间里又简单搜寻片刻,但并没有找到另外的线索。眼看着马上要临近百川院外围巡逻的人换班的时候,也只好打道回府。

百川院的人把整座客栈围了起来,几人一队来回巡视。从外面进来尚且还能看到巡逻的人,但从里面要想出去,冒的风险就大了。虽然两人都有脱身的把握,但被发现终究不妥,便也只好在房里等待了一会儿,时间到了才从房间走出。

原路返回时,路上的风更大了些。

出了大堂,李莲花从地上捡起锁,把院门重新合上,锁了回去。李相夷就站在他身后,一边等他,一边思索着案子的来龙去脉。

他的思绪渐渐放空,李莲花又在全神贯注锁门。于是谁都没有注意到,那扇在废弃水井后面的偏门,已经被风慢慢刮开了一道缝隙,又透了一点月光出来,打在地上分外显眼。

夜里的风声逐渐增大,一些细杂的,微弱的声音也被裹挟进风里,从耳边很快掠过,不留一点痕迹。

不知几时过去,李莲花终于上好了锁。他慢慢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这才转身面向李相夷,对他无声做了“走”的口型。

两人齐齐转身,却在下一刻赫然对上了那扇已经敞开的门,和门外将要踏进来的一道修长的人影。

“!!!”

人影的速度极快,又悄无声息。那身清丽的浅色袍子和腰间别着的长鞭在月光下逐渐清晰,来人左手已经按在了长剑上,是一个蓄势待发的攻击姿势。显然是已经发现了门里的不对,将要进来查看情况。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门内的两人迅速反应过来。

李莲花一把扣住了李相夷的手,径直拉着他飞身上墙。李相夷率先踩在了墙面上,后来的李莲花却不慎一脚踩在了松动的砖石上,险些摔下去。

“什么人!”

石水的厉喝从背后炸开,与之而来的还有长鞭破空的尖锐呼啸。

李相夷拉了一把李莲花,可李莲花躲闪不及,只能回身躲开这一击。顺带打出一掌,逼退了飞身追上来的石水。

两人跳下围墙,把婆娑步转到极致,飞一般地踏着砖瓦跑远了。留给再爬上围墙的石水只有浓重的夜空。

城门已关,逃回莲花楼是不可能了。于是两人只能退而求其次,一路不停地跑回了乔婉娩的院落。

两人翻墙而入,从天而降,差点砸中院子里的寿山石。

还未歇下的乔婉娩听见响动跑了出来,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院子里气喘吁吁的两人。

全力运转婆娑步,这对于李相夷来说不算什么。但李莲花懒散惯了,虽然实力日渐恢复,但突然来上这么一遭终究还是有些受不住。

他胸膛鼓动着,上半身靠在李相夷身上,止不住地喘息。李相夷脸色还好,只是额头出了点汗。乔婉娩愣愣地看着他们,手里还拿着没写完的卷宗,问道:“怎么了?”

李相夷的声音有些发颤,但手上还是把李莲花抱得很稳,“被石水发现了。”

乔婉娩回过神来,神情略微严肃,“跟我来。”

李相夷往前踏出一步,却僵在了原地。

李莲花不知何时已经紧闭了双眼,呼吸急促,李相夷心头微乱,他拍了拍李莲花的胳膊,小声叫他的名字,呼唤了半天,李莲花才强撑着撬开了眼皮。

“……等,等等……”

肚腹之中仿佛有一团烈焰在熊熊燃烧,烫的李莲花呼吸都是滚烫的。他咳嗽几声,又觉得指尖冰凉,仿佛浑身的力气都散去了。

疼倒是不疼,但越来越困。他靠着李相夷一点点往下滑,最后被李相夷抱在了怀里,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李莲花想起了什么,却只来得及攀附在李相夷的耳边,声音几乎是气音,“是双生镜……”

李相夷瞪大了眼睛,他张了张嘴,但没有多说,只沉默着揽住了他歪倒的身体。

“莲花!?”

他抬头,对上乔婉娩惊异又担忧的目光,摇了摇头,语气深沉,“他没事。”

乔婉娩的手无意识攥紧,发出来的声音轻颤,在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真的吗?”

李莲花无力跌落的这一幕让她无端回想起十年前,在漫无边际的东海苦寻那一抹已经沉入海底的背影。

无助,彷徨又恐惧。

李相夷抱起他,对乔婉娩轻轻地笑了笑,他语气轻快,道:“真的没事。”

他笃定的神情仿佛给乔婉娩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叫她缓过些许神智。乔婉娩闭了闭眼,手里拎着的卷宗被捏皱了也没管。

她忽然站起,转身,叫李相夷跟自己来。

这间院子只是乔婉娩暂时租赁下来的,客房也有段时间没打扫了,只来得及让侍女更换了被褥,空气中仍然散发着难闻的灰尘气息。

乔婉娩推门的一瞬间就嗅到了这股味道,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了李相夷。却见对方面不改色地径直走了进来,直奔床榻,把李莲花先放了下去。

烛台的火光跳跃着,照映出了房间里相顾无言的两人。乔婉娩坐在木椅上,与李相夷一同沉默着,低垂着眼眸看向昏睡的李莲花。

李相夷就坐在床榻上,与李莲花的手紧紧相握。暖黄的烛光倒映出他嘴角无意识牵起的笑,和眼眸中几乎看不到底的温水。

紧握的手,指尖上缠绕的发丝,这些都是乔婉娩从没在李相夷的脸上见过的神情。温柔又眷恋,带着化不开的思绪。

黑暗之中,李相夷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的声音一向带着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散漫,如今却变得低沉平稳,慢慢为乔婉娩讲述着他们进入大漠以来的遇到的事。

从追逐神迹到跳下祭台,幻境里的场景轮回千百万次,李莲花在他眼前一次又一次“死去”,一次又一次复生。

双生镜给予的选择路口再度出现耳畔,短短片刻又沉入记忆的流沙。他仍然坚定不移地选择了那个只有李莲花的结局,一如李莲花能为了他而选择留在这世上。

时至今日,李相夷也说不清他到底是为什么能和李莲花在一起。这些都是李相夷不可言说的执念。

或者说,是李莲花的执念。

“阿娩。”

李相夷忽然开口,他看向乔婉娩,郑重道:“对不起,阿娩。”

乔婉娩微微一愣,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李相夷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真切地落在了她的耳朵里,“从前是我辜负了你的心意,对不起。”

但乔婉娩却摇了摇头,“不,相夷,你没有辜负我。”

“从前我追赶在你身后,是因为太害怕我会被你落下,怕慢了一步,就再也追不上了。”乔婉娩看着他,神色颇为认真,“你喜欢一个人看山,看海,这些本就是其他人追不上的。虽然这个道理我明白的有些晚,但还不算太迟。”

他们两个就像雨季时从昏暗的天空中落下的雨丝,即使在空中有过交缠,触碰。却注定了一个要比另一个坠落的快些,也无法改变一个要落入池塘,一个要融入土地的结局。

“现在,我很高兴有人能陪你一起去看了……”乔婉娩的声音停顿片刻,忽然觉得自己的说法有些不对。李莲花就是李相夷,那算起来,好像还是李相夷自己一个人……?

李相夷语气认真,“算是我一个人吧。”

乔婉娩一怔,她看着李相夷,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前所未有地清冽,畅快。那块在心头淤堵了数十年的巨石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从此世界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