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京城北三里处。
这里有一座不高的小山丘。
因为历代先皇亲征漠北都会在此阅兵,所以此山名为点兵丘。
北境多年未有大规模的战事,点兵丘也成了荒山野丘一座。
山顶上供圣皇俯瞰麾下千军万马的高台已然破旧,残破的旗杆在山风中摇摇欲坠,当年旗杆上迎风招展的旗帜也只剩下了几块破旧的布条。
此时高台上,却站着一人。
一声素布长袍,满头白发随意披落在肩。
自从穿了这一身去见过沈静茹后,狄悠越来越喜欢如此简单的穿着。
比起繁复华丽的华服,简单又随意。
他静静站在高台上,看向山下宽阔的官道,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已经开始怀念当年随驾出征的往事了?”
一个清冷异常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身侧一根光秃秃的旗杆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黑衣黑裙,黑纱蒙面。
手中无剑,却似乎有一柄绝世好剑立于天地间。
狄悠呵呵笑道:“呵呵,老夫都这个岁数了,是该到了怀念的时候了...就是不知道二小姐会不会时常怀念呢?”
白剑心轻哼了声:“哼,我从不怀念过往——没想到你竟然亲自到这里来堵我,沈修远如此胆小么?”
“陛下并没有让老夫来。”狄悠摇头道,“只不过朝廷有规矩,超然之地不得入中京。”
“我只是来看一看故人,看一眼就走,不会过多停留。”白剑心冷声道。
“二十年了,二小姐都没有来看过,这一眼不看也罢。”
白剑心冷道:“来都来了,不看一眼怎么可以,你就当做不知道,不要管就行了。”
狄悠指着下方的官道道:“当年老夫第一次从点兵丘过的时候,还是一个无名小卒,那时候,老夫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站在山顶上。”
“老夫既然站在了山顶上,那有些事就不得不管了。”
他侧过身看向了白剑心:“二小姐,若是想要进中京,三剑之内断去老夫的一臂即可。”
白剑心冷笑:“狄悠你一个圣境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怕人笑话?”
“老夫有什么好怕的?被二小姐断去一臂,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狄悠轻笑道,“呵呵,老夫正好趁此告老还乡,从此闲云野鹤,不必再做那些劳心费神之事。”
狄悠已经摆明态度了,只要他在这里,白剑心就进不了中京半步!
白剑心没有说话,剑意在身上缓缓凝聚。
中京她肯定要去,就算是当今十大圣境之一的狄悠挡在面前,她也会拔剑相向。
作为一个剑道玄修,若是碰到强敌,连拔剑的勇气都没有,剑心立时崩溃。
狄悠老脸之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山风与不断增强的剑意,却未能让他的须发飘动分毫。
不动如山!
剑与山的正面对决,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山下突然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哈...两位今日怎么这么好的兴致,竟然到这小丘上来看风景了?”
两人同时循声看去。
就见到一头小毛驴从官道中京方向而来。
每隔数息,小毛驴就忽然行进百步。
转眼之间,就到了山脚下。
毛驴背上,侧坐着一人,正是儒圣公纪不愠。
狄悠眯起双眼:“连你都来了?”
纪不愠在驴背上抬眼望着山顶:“镇国公,上面风大还是下来说吧。”
话音刚落,刚刚还在山顶的两人,忽然之间就出现在了毛驴两侧。
纪不愠嘿嘿一笑,跳下了毛驴,又在毛驴屁股上踢了一脚,毛驴发出一声惨叫,就往中京狂奔而去。
山下就只剩下了三人。
狄悠见到毛驴跑走,脸色有些难看,沉声问道:“你已经摸到那道门槛了?”
纪不愠捋须笑道:“这些日子在草庐偶有所得,也不算摸到了,最多是看到了。”
狄悠神色再变,沉默片刻后突然有些怆然道:“你我滞留此境时日良久,还有宫里的那位...没想到还是你先迈出了这一步。”
“说这些做什么?到了你我这个地步,看到是一回事,能不能走到是另外一回事。”纪不愠笑道,“不然,老夫也不敢请你下来。”
狄悠还没来得及接话,白剑心却冷冷道:“你们两个都不要痴心妄想了,圣王境岂是你们能踏足的?”
狄悠和纪不愠:......
“你们两个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白剑心丝毫不在意两人要吃人的目光,冷声道,“纪不愠你来这里也是来拦我的么?”
两人这才脸色好看了些,狄悠也跟着道:“老纪,有老夫来就成了,你来不是多余么?”
纪不愠却挪动了步子,站到了白剑心身边,背手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今天来是,是带二小姐入宫的。”
白剑心:???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纪不愠,下意识道:“这日头打东边出来了?你竟然会带我入京?”
狄悠老脸彻底黑了,沉声问道:“老纪你不知道朝廷的规矩?”
“规矩老夫当然是知道的,不过么...”纪不愠从袖口取出了一个皱皱巴巴的黄色卷轴,“规矩是规矩,皇令是皇令,你说老夫该听哪个?”
狄悠看了眼他手中看上已经有些年份的黄色卷轴,问道:“你这是猴年马月的密旨了?”
“这你不用管,老夫既然没有交旨,就说明这密旨依然有效。”纪不愠将卷轴丢了过去,“你自己看吧。”
狄悠接过卷轴打开扫了一眼,就丢了回去:“好好好,原来还是老夫多事了,告辞!”
说罢,狄悠转头就要走。
他现在非常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看到圣朝历,接连遭到了两次打击。
还好就他们三个,不然他镇国公的面子就算是丢到姥姥家了。
“别急着走啊。”
纪不愠赶紧道,“你刚才说得也对,朝廷自有规矩,陛下密旨是让老夫找到二小姐并带她入京,可是朝廷的规矩最好也别坏了。”
狄悠停下脚步,侧首问道:“你什么意思?”
“镇国公难道忘了?”纪不愠反问道,“立下这个规矩的真宗陛下,可是在圣旨最后还有一句补充。”
狄悠皱眉道:“什么补充?老夫怎么不知道?”
“你整天打打杀杀的,朝廷中的公文你什么时候花时间看过?”纪不愠笑道,“这个还是老夫比较在行。”
狄悠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他和纪不愠一武一文,擅长和专注的方面不同,虽然平时两人不怎么对付,但是论到内政公文,十个狄悠加起来都不如纪不愠。
“行,老夫洗耳恭听。”狄悠难得摆出了请教的姿态。
这让纪不愠都要乐出声来了,他赶紧干咳两声止住了笑意:
“咳咳,是这样的,那道圣旨中虽然说过,超然之地不得入中京,但若是有两个圣境陪同,又有圣皇亲召,是可以开个特例的。”
狄悠眨了眨双眼:“竟然还有这种说法?你不会坑老夫吧?”
“老夫和你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可有对你说过一句假话?”纪不愠略带不满反问道。
狄悠连忙摆手道:“老夫不是那个意思...行吧,既然如此,那老夫就陪你走这一遭。”
他也知道有圣皇密旨在,加上纪不愠比他快了半步,今日肯定是拦不住白剑心入中京了,不过能在白剑心身边看着,他也能安心不少。
白剑心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那道被扔来扔去的密旨看,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开口问道:“这道密旨什么时候发出来的?”
纪不愠收起密旨的动作停顿了下,佯装略加思索后道:“那就很久远了,应该是陛下刚登基不久吧。”
白剑心呵了声:“呵,沈修远竟然找到你带我去中京,看来他对我的怨念极深啊。”
“不能这么说,陛下那时候还年轻,突然找到老夫说此事时,老夫也很意外。”纪不愠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道,“如果换成现在的陛下,肯定不会下这道密旨了...只能说,年少时情愫还是比利益更加重要。”
“狗屁。”
白剑心毫不客气地爆了两字脏话,转而道:“既然如此,那就快走吧,我还急着回踏浪峰呢。”
三人很快便到了中京。
有两位当朝的巨擘在侧,白剑心入城当然很顺利。
不过,她很快就得知了要看的人已经前往皇宫。
“二小姐,你是准备去趟皇宫呢?还是就此作罢。”纪不愠笑着问道。
白剑心脸色沉静,不假思索道:“去皇宫。”
狄悠看了眼纪不愠,本想阻止,但转念想起那道密旨,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三人转道进入皇宫的时候,正是贵妇人出宫之时。
“巧了,应该是尘光殿的宴席散了,要不二小姐就在这里看一眼?”
狄悠拦下两人问道。
他还是不想让二小姐与沈修远见面,如果能在散去的贵妇人中看到沈静茹的话,正好有理由让白剑心就此离开。
毕竟白剑心之前就说过,她来中京只不过是为了看一眼故人而已。
白剑心没有反对,而是停下脚步,远远看向出宫的贵妇人们。
这个距离,对白剑心来说,看上一眼十分轻松。
可一直到最后一人走过,白剑心却始终没有看到沈静茹。
“她怎么不在?”
白剑心皱眉问道。
纪不愠轻声笑道:“看来长公主和陛下多年未见,这一见面就走不开了,兄妹两人可能是在叙旧吧。”
白剑心猛然转头问道:“这次接见,是沈修远亲自主持的?”
纪不愠点头道:“正是...这么多年来,长公主一直托病鲜有入宫朝见的机会,这好不容易进宫了,陛下当然要亲自到场,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么?”
“不好!”
白剑心脸色剧变,转身便以极快速度地往尘光殿方向而去。
纪不愠和狄悠两人眼中同时闪过一丝讶异,旋即紧跟上去,一左一右将白剑心夹在了中间。
两人一来,白剑心的速度被迫慢了下来。
白剑心气急道:“你们干什么!”
“二小姐,皇宫大内,若非军国大事,不可奔跑疾走,这是规矩。”纪不愠轻声道。
狄悠也附和点头道:“而且,尘光殿所在乃是宫内偏僻之所,二小姐若是乱闯的话,不仅会迷路,若是冲撞了贵人,那便是大罪过了。”
白剑心闻言心中一凛,焦急的情绪迅速冷静了下来,语气正常道:“是我心急了,麻烦两位带个路。”
纪不愠和狄悠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好说,好说。”
就在三人前往尘光殿时,尘光殿中沈修远却已经双眼赤红。
他依然保持了端坐的姿势,可是从他每一个表情变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来看,他并不想继续保持圣皇的庄严姿态,而是在用尽全力挣扎!
可问题是,他现在完全动不了!
沈静茹那无数道剑气确实只让他身上的皇袍四分五裂,也未伤到他分毫。
他身上的圣炎帝胄更不会让他受到一丁点伤害。
可那些看似消失的剑气却不知道何时变成无数道捆缚他的绳索!
他要是不动,就察觉不到这些“绳索”,可他一旦动了,就会发现自己其实已经被“五花大绑”了!
沈静茹横剑在脖颈下,看着他道:“哥,你我恩怨已清,接下来便无关兄妹情分。”
“我可以困守中京十八年,那是我欠你和侯爷的。”
“但是,我的儿子没有亏欠任何人!”
“他不该去偿还任何东西。”
沈静茹目光逐渐深幽:“当年,我生下默儿的时候,就向他许下过诺言,这一生我倾其所有,也要给他一世的自由。”
“你要让默儿回京,我无法改变你的决定,也知道就算是宁国侯府加上流朱城也无法改变你的决定。”
“你已经不是当年的沈一剑,而是当今的圣皇。”
“可是圣皇陛下,万事并不是都会如你心意的。”
“你让我去亲自将默儿带回牢笼之中,并且亲身化作他的牢笼,这个...就不行。”
“就算你是掌握了天下人生死的圣皇陛下,也不行。”
“中京不会是他的牢笼,宁国侯府也不会是他的牢笼,而我...更不会成为他的牢笼!”
她的眼神由幽深转向坚定。
“我沈静茹的儿子绝不会做笼中之鸟!”
“我也绝不成为禁锢他的牢笼!”
说到此处,沈静茹眼前闪过了张浪的模样,她的嘴角不由翘起。
是啊,我已经见过默儿长大成人的样子了,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当年我决定同意你去南疆的时候,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娘...早就做好今日的打算了。
她轻声道:
“默儿,如今能困住你的脚步的,也只有娘了。”
“娘...这便亲手为你斩断牵绊你脚步的绳索,打碎你心中的牢笼!”
“从此之后,你再无牵挂...天下之大,你,尽可去得!!”
沈修远赤红的双目变得无比惊恐,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住手!不要!!!”
回答他的,是软剑坠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