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辉兴是在年关前一个月回家的,他常年在海上跑生意,能够回来的时间并不多,所以他每一次回家,秦良玉都会精心准备许久。
今年还要特别一些,她和辉兴的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
只有一个月了。
秦良玉安抚地摸了摸高挺的肚子,不住地往门口看去,纪辉兴这次回来得有些晚,天色都暗了还没有到家。
秦良玉心里又有些焦急,她看着肚子里被踢起的弧度,嗔怪地怨了一声。
“乖孩子,你以后可不能像你爸那样,一天到晚没个正形,明明给我说六点到家,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胎动渐渐停了下来,秦良玉想了一会儿,又改口道:“但你也不许怪你爸,他太累了,明明家里也不缺钱,非要自己出去挣钱……”
“他都是为了咱俩好,他心里牵挂着我们呢,信天天往家里送。”
她絮絮叨叨地念着,又看向门口处。
等到夜色深了,大门才被推开。
秦良玉脸上扬起了笑,她艰难地站起身来,想要上去迎纪辉兴。
可她的动作很快就停了下来。
秦良玉眼神凝滞地看着纪辉兴扶着一个同样挺着肚子的女人走了进来。
他疲惫的脸上有着明显的关切,等抬他头看到了站在屋檐下的秦良玉,脸上扬起了一个风尘仆仆的笑,扶着女人的动作快了一些,带着她走到秦良玉的面前。
秦良玉脸上的笑冷了下来,她咬紧了牙齿,死死地盯着纪辉兴。
纪辉兴看着秦良玉不悦的表情,这才从见到她的开心中惊醒过来,赶紧拉着秦良玉走到一边,小声跟她解释。
“这是我兄弟的妻子,我兄弟……”
提起他的兄弟,纪辉兴闭了闭眼,顿了几秒。
“我们出海的时候遇到了台风,他……去了。”
秦良玉看向站在屋檐下的尹静秋,心里仍有些惊疑,她常年待在秦家,并不认识纪辉兴的兄弟。
“他家里没有别人了,只留下他妻子,临走前让我帮忙照顾她,所以我就把她带了回来。”
悲伤在沿途已经耗尽,如今纪辉兴已经能平静下来将事情解释给秦良玉听。
但他这样的态度却让秦良玉更加怀疑,她心里惊疑不定,勉强笑着装作相信了纪辉兴的话。
可她始终没有放下心。
纪辉兴很照顾尹静秋,他对尹静秋很好。
即使秦良玉心里清楚纪辉兴向来这样善良,对谁都是善意相待。
即使她知道纪辉兴对她要更体贴。
可她向来敏感多疑,纪辉兴和尹静秋的每一个互动都在她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秦良玉看到纪辉兴扶了一下踉跄的尹静秋,看到他们的肌肤相接,看到他对尹静秋笑,看到他关心尹静秋。
于是这一切变成了他不忠的罪证。
她知道自己渐渐开始出现了幻觉,她看到他们依偎在一起,看到他们亲密地走在一起。
她开始怀疑,这是幻觉,还是真实?
怀疑,猜忌逐渐吞噬了她。
纪辉兴爱她吗?如果他爱她的话,那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怀孕了?
为什么……
他出轨了。
秦良玉握紧了手,死死地盯着眼前对她笑得温柔的男人,在她的眼里,就连这笑都是对那个女人的。
贱人。
她的脑子里时刻会冒出奇怪的想法,但她以前从未注意过,可是现在,她任由那些想法吞噬了她。
她变得疯狂,歇斯底里地闹到了纪盛宏面前。
纪盛宏不喜欢纪辉兴,但他喜欢秦良玉,他是他的老朋友的女儿,他还曾想撮合秦良玉和纪辉云在一起。
但让他失望了。
秦良玉偏偏和纪辉兴相爱了。
即使他不喜欢这个二儿子,但这是秦良玉的选择,他只能尊重了她。
所以当秦良玉告诉纪盛宏,纪辉兴出轨了,并且把他带到了家里,让他看到了怀着孕的尹静秋的时候,纪盛宏毫不犹豫的相信了秦良玉的话。
他大发雷霆,将忽视已久的纪辉兴喊到书房里大骂了一通。
纪辉兴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父亲几年来极少数地主动要求要见他,竟然是为了这件事,他不停地跟纪盛宏解释,可是纪盛宏丝毫不愿意相信他。
他看着怒发冲冠的纪盛宏,心里有了些惶惑。
爸为什么不愿意相信他?
纪辉兴找到了他的大哥纪辉云,纪辉云在忙碌中看了他一眼,就把他打发走了。
秦良玉再见到纪辉兴的时候,他比刚出海回家时还要疲惫,眼底一片青黑,胡子长了一茬。
纪辉兴看着秦良玉,心里有了几分茫然,为什么良玉不肯相信他?
很快这件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纪辉兴从街上路过都能听到别人在骂他是负心汉。
尹静秋也知道了这件事,她不愿意拖累纪辉兴,想要自己回去。
起初纪辉兴并不答应,尹静秋只有两个多月就要生产了,舟车劳顿不适合孕妇。
但秦良玉看着他的眼神越发怨恨,纪辉兴别无他法,只能再次带着尹静秋回去。
他们走的是海路,纪辉兴在船上仍然牵挂着秦良玉,她肚子里的孩子就要出生了。这一去,他不在她的身边,生产风险太大,不知道她能否安然渡过。
但让纪辉兴没有想到的是,秦良玉悄悄地跟上了船,当他在船舱里看到秦良玉的时候,第一次对她发了怒。
她马上就要生产了,怎么能这样胡来。
纪辉兴想要把秦良玉赶回岸上,可船早已驶离了海岸,此时再返航早已来不及了,他只能将秦良玉安置在船上,安排了船员照顾她。
秦良玉很快在船上生产了,船上所有的医疗物资都分给了她,纪辉兴彻夜守在她的身旁。
秦良玉因为生产的剧痛而意识渐渐昏迷,她看到他们把孩子抱了出去。
等她再次睁开眼时,纪辉兴抱着孩子守在她的面前。
这一天恰好是新年,他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握着秦良玉的手,脸上是止不住的喜悦。
第一次做父亲的喜悦冲昏了他的头,他看着襁褓里的婴儿喜笑开颜。
他亲吻了秦良玉的脸,不住地向秦良玉道谢。
他反复地思索着孩子的名字,最终问秦良玉,“叫辞年怎样,纪辞年……纪辞年。”
他不停地念着这个名字,越发觉得满意。
“辞旧迎新年,岁岁常平安。”
这是一个父亲对孩子最诚挚的祝福。
但在喜悦中的纪辉兴没有注意到秦良玉逐渐变得怪异的脸色。
她听到外面有人说尹静秋也生产了。
明明还有一个多月的预产期,她却在现在生产了。
秦良玉看着纪辉兴怀里的孩子,心里变得恐惧起来。
他长得跟她一点都不像。
他不是她的孩子,他们要抢走她的孩子。
纪辉兴守在秦良玉身边,在空闲的时间雕刻着一艘船,这是他自己的船的模型,他要将它送给他的孩子。
他已经命人在下一个港口停靠,要把秦良玉送下船,所以他连夜地赶制着木船,又在最后写了一封信。
即使秦良玉看着他的眼神依旧冷漠,她仍然不相信他。
但没关系,他还有很长的时间向她解释。
可世间的事总是不能让人如愿。
才过了十多天,秦良玉就趁着纪辉兴不注意找到了尹静秋所住的房间,从她的手里抢走了孩子,跑到了甲板上。
等纪辉兴和尹静秋追上去找到秦良玉的时候,她正抱着孩子缩在角落,手里拿着一把刀,嘴里不住地念着。
“这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纪辉兴终于察觉到了秦良玉的不对劲,他看着秦良玉怪异的样子,心冷得发抖。他在秦良玉面前蹲下了身,苦涩地笑着轻声安抚着秦良玉。
“良玉,这不是我们的孩子,这是尹静秋的。来,把他给我,我们把他还给尹静秋好不好……”
可秦良玉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她惊恐地站起,不断地往后退,看着纪辉兴像是看到了洪水猛兽。
“骗子!骗子!”
秦良玉退到了船沿边,纪辉兴慌乱地看着秦良玉,丝毫不敢上前。
“良玉,快回来。”
秦良玉摇着头,把孩子往后举起。她这一举动吓到了尹静秋,尹静秋惊慌地上前几步,把孩子往船里拖。
秦良玉却死死地扯着孩子的襁褓,不停地往后拉扯着,尹静秋根本不敢放手,孩子不停地哭闹着,气氛陷入了胶着。
“良玉,快放手,到我这里来。”纪辉兴试探地靠近两人,秦良玉恶狠狠地看着他。
随后,她扯着孩子的手,将孩子狠狠地往地上砸去。
哭闹声戛然而止,空气安静了下来。
尹静秋跪坐在地上,颤抖地去探孩子的呼吸,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这是她男人最后的血脉,可是她什么都没有留住。
尹静秋抱着孩子的身体,痛哭出声。
纪辉兴的眼睛瞪大,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秦良玉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刀,想要向尹静秋刺去,纪辉兴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在慌乱间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拉开尹静秋。
银白的刀没入躯体。
时间仿若暂停了下来。
秦良玉看着插在纪辉兴胸口的刀,愣了几秒,脸上的表情变成了一片空白。
剧烈的疼痛让纪辉兴的身体绷紧。
秦良玉尖叫着坐在了地上,不住地往后退去。
纪辉兴看着地上惊恐的秦良玉,张口变得困难,他只能强撑着开口对秦良玉说。
“别怕,良玉……别怕……”
每说一个字,就有鲜血从嘴中涌出,洒落在地上。
纪辉兴的眼里滑落下了泪,与鲜血混合在一起,他看着天上的圆月,眼里的光渐渐散去。
秦良玉抱住了头,意识终于清醒了几分,她痛苦地出声:“对不起……对不起……”
纪辉兴无力地垂下头,看着坐在甲板上的秦良玉,嘴角试图扯出一丝笑,却只能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齿。
“别……怕……”
他缓慢地转过头,看向一望无际深黑的海。
“照顾……好……辞年”
这是纪辉兴最后对秦良玉说的话,而后他艰难地拖着迅速衰败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到船舷边。
海面上映着天上的明月,倒影下是深不见底的海洋。
他投入了月亮的怀抱,坠入了无尽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