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二姑起了个大早,独自一人去了奶奶的坟前,她拔掉坟周仅有的一棵新长出的蒿草,郑重地跪下去。
“娘,我又来看您了。昨天晚上,爹说了我小时候曾被您丢掉的那件事,他还代您向我道歉……”
“娘,您没有对不起我。其实,那件事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怕您想起往事又会伤心难过,所以我从没在您的面前提起,也没对任何人说起。娘,我从来没有怪过您,您千万不要觉得对不起我,那不是您的错,那是残酷战争的错。您是被禽兽不如的小日本鬼子给逼的,是被他们惨无人道的恶魔行径吓怕了。”
“娘,从我的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起,我更加懂得了为人母的那份爱是多么的博大而深沉。仿佛只是在一瞬间,我竟能切身体会到您当时心里的那种苦楚了。时势所逼,您做出那样的决定时,内心所承受的,远比我曾经想象的要多得多。娘,我已经将您的爱传递给了我的孩子。从此后,我也会很坦然地将那件事讲给他们听了,以期让他们更好的铭记住一段历史,努力学习,发奋工作,为国家的伟大富强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尽快让那些虎视眈眈的觊觎者不敢小觑我们共同的祖国母亲。”
“娘,如果您泉下有知,一定要好好的保佑我爹,让他一直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颐养天年。”
“娘,我一向是爱您的,敬重您的,我从来没有因为那件事怪过您,请您好好安息吧。”
二姑说完,头重重地磕下去。
落日徐徐,黄昏极美!
燕子飞在天边,追着一朵流云。
卸下了心头的重负,爷爷的心情与体力似乎更好了,他又去了奶奶的坟前,细细搜寻着坟的每一处,将能看到、能摸到、能感觉到的草根一一清理,拔除,又无一遗漏地修补好每一处坑洼。
新一轮的太阳又升起来了,圆圆的,亮亮的。
方家院子的地面依然被爷爷扫的光滑如镜,黄杨树下的那口大水缸里也盛满了水。
那清澈透明的水带了甜甜的温度,它不是井水,而是泉水。
是爷爷亲自挑着小水桶,一趟又一趟,去村中小河边的那一眼清泉里打回来的。
挑最后一趟时,爷爷先给河岸上的那棵老柿树浇足了水,又轻轻地摩挲着他能触及到的每一处树干和枝条。
最后,老柿树陈年的伤痕凝望住爷爷的眼睛,爷爷的双手……
今天的早饭不但很丰盛,还都是祖孙三代都喜欢吃的。
在方子圆的协助下,爷爷像个资深的老厨师,做的开心又自如。
爷爷特别给两个重外孙做了鲜香滑嫩的鸡蛋羹,又亲自喂他们吃饱了。
秋高气爽,太阳洒金。
天气出奇的好,还不到正午,气温已经升到三十多度了,爷爷说他想洗澡,很想用村中那一眼清泉中的水好好洗一洗。
方子圆忙提起水壶,去水缸那里装满了泉水,走进灶房,点燃灶火,烧好一壶又一壶。
最后的一壶水烧开后,兑入灶旁大澡盆里的凉水中,方子圆伸手试了试,不冷也不热,水温正好。
爷爷高兴地笑着,走进灶房,关上门,自己洗澡去了。他一生是极要强的,自己能做的事,从不让别人帮忙。
方子圆只能隔了门,用耳朵,还有感觉,悉心照料着门里的爷爷。
两天后,爷爷躺在自己的床上,安详辞世。
在一夜睡梦中长眠的爷爷,枕边放着一张重孙女方钱贝贝新近的照片。
照片的一角泛白,是被爷爷的拇指捏白的。
床对面的桌子上,一个巨大的空心葫芦端立着,贴近葫芦把的一处,有一个洞,拳头般大小,葫芦的把上有两个小孔,一条褪色的红绸缎带长长的,穿过小孔,打了个结。
唐山大地震后不久,兮和镇所有的村庄的大小喇叭里,时常会发出防震警报,家家户户临时搭建的防震棚如同雨后的蘑菇钻出地面。
此后的很多个夜里,大人带着孩子,纷纷躲进防震棚里睡觉。
开春后,爷爷的菜园边,方瓜苗的队伍里又加入了几棵葫芦苗。
爷爷早早地栽下小小的葫芦苗,管理的异常精心。
待几个葫芦成熟后,爷爷挑选出这个最大最圆最结实的摘下,巧妙地在葫芦把上锯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圆圆的洞,掏空了内部的瓤,水煮后,慢慢晾干,又在靠近把的顶部对称地钻了两个眼,穿入一条半米多长的大红绸布,打了个结,以备地震发洪水时,斜挂在方子程的肩上,起到救生圈的作用,帮他逃生。
多年过去了,骇人的地震没有发生,那个葫芦却成了储存豆类的良器,依然完好无损。
紧挨着葫芦,摆满了爷爷用麦秆编的许多小玩意儿,有活泼的小鸟,有开心的蛐蛐,有展翅的蜻蜓,还有……
那些小玩意儿,每一件都被爷爷赋予了爱和祝福,每一件都栩栩如生。
从兮和市到方家岭,只有二百多里路,远吗?几个小时的车程,长吗?
爷爷终究没能亲眼见到他的重孙女,没能亲手抱抱他的重孙女,也让她吃上自己亲手蒸的蛋羹。
爷爷穿着干净舒适的衣服,神态极其安详地躺在床上,嘴角微微上扬。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子,跳跃着洒在爷爷雪白的头发、眉毛和胡子上。他的面容,像极了佛前一朵新绽的莲花,镶了金边的莲花。
爷爷走了,他一定是到奶奶那里去了。
爷爷曾不止一次说过,他再不走,奶奶会认不得他了。
“子玉,人活一世不容易,要慢慢学会‘圆中有方,方中有圆’。你曾问过爷爷,为什么没有将跟随了我大半辈子的那枚铜钱给你姐姐,而是给了你?其实,爷爷早就给她了,在她的姓氏和名字里。”
泪眼婆娑中,爷爷微笑着走来,送出了那个问题的答案,方子玉伸出双臂,环抱住的,只是一团虚空,却仍有暖意。
“爷爷,从此以后,我们天上人间,再不能相见了。愿您和奶奶在另一个世界里同欢乐!共安息!”
活着和死去,重逢与诀别,为何总是叠加在一起的擦肩而过?
那活着的人,纵然心有不甘,心下难舍,又岂奈何?奈何!
“子玉,不要难过了。爷爷常说,他活着时,我们是孝顺的;他走了,不要我们伤心难过。”方子圆扶起方子玉,为她擦干眼泪,说:“我们都要活的好好的,让爷爷放心,让爷爷安息。”
一片白云延绵着,低垂在爷爷的坟前,洁白素雅,美到极致。
恍惚间,方子玉看见爷爷拉着奶奶的手,相视而笑,双双踏上那片白云,轻盈地飞向蓝天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