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紧跟着,一道犀利的声音随之响起,“求沈大人审理我夫父朱慈跟陈氏之父陈生科举冒名顶替一事。”
掌声稀稀落落落下。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朱婆子一身狼狈的跪伏在地上,对着沈兴和宣旨太监的方向,砰砰重重磕头。
很快,她的额头就已经血流如注,可她却仿若察觉不到疼痛一般,仍旧重重磕着,一下又一下。
宣旨太监都看的于心不忍,收回落在朱氏身上的视线,语重心长的对沈兴道了一句,“咱家看着都于心不忍,沈大人,你可一向是陛下的股肱之臣…”
说罢,低叹一声,又道了一句,“咱家还有事,就先回宫了。”
沈兴怔愣沉浸还在那句股肱之臣里,听到大监告辞的话,赶忙拱手作揖相送,等大监带人离开,他才摩挲着胡须看向跪在那里砰砰磕头的朱氏。
心里不再纠结那句股肱之臣到底是刚才那位宣旨太监恭维自己,还是陛下曾经金口玉言,他心里当然是觉得自己是实打实的股肱之臣,虽然自己只能在京兆府尹的位置上继续发光发热,而通常股肱之臣都是形容那些一品二品三品的大员。
可谁能说京兆府尹这位置就不重要了?
只要他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办理每一桩案子,不是一样发光发热?
如此想着,沈兴暗暗用力,往上挺直腰背,才又低眸看向还在苦苦哀求的朱婆子,半晌,低叹一声,“你父亲的事我知道…只可惜时间久远,而且当事人都已经不在人世…”
闻言,朱婆子眼神黯淡一瞬,随之略带凶狠的看了一眼已经瑟缩趴在地上的陈氏,好一会儿,才又缓缓收回目光,眼底已经蓄满泪水,通红的双眸期待的看向沈兴沈大人,嘶声哀求,“大人,我只求一个公道,我们陈氏一族举全家之力供父亲读书,后来父亲屡次不中,心灰意冷,祖父祖母受不了打击先后离世,父亲不足三十,也离开,母亲更是一病不起,磋磨几年也离开,而我卖身到仇人家为奴,看他们顶替我父亲风光…我不甘心…”
朱婆子声声哀求,动人心。
人群里爆发出不断请命求沈兴审理案子,还人公道的声音。
一声又一声。
原本没已经绝望的陈氏,也逐渐回过神来。
“不,不是的,我,我对你不够好…可后来…”
陈氏恍惚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若是父亲功名被撸,那他们陈家在当地可就成了笑话,她怎么能让父母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而且,她如今跟木蔺没关系了,住的宅子也没了,无处可去,唯一的女儿也跟她断了亲,她思来想去,只能回老家,老家还有族人,过去她风光的时候,也是接济过他们,他们不会不管自己的。
可如果当年的事情…
想到这里,陈氏更是挣扎朝朱氏爬过去,试图抓住朱婆子的手,苦苦哀求,“我求你了,咱们姐妹几十年,如今我落到这般下场,你该解气了吧?我,我这已经算是遭了报应了啊…”
陈氏委屈痛哭,哭声凄惨,可是却无法让人动容共情。
朱婆子更是没忍住扯了扯嘴角,对她啐口,“你落到今天,是你自己蠢笨,识人不明,可不代表就能抵消我们朱家受的罪…”
“不,你别这样,你…我有钱,这银票我,我给你一半,翠红,咱们几十年啊,我承认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错了,我给你磕头…”
说着,朱氏爬起来,对着朱氏也开始磕头,只是她一辈子娇养,油皮都没破过一块,也只是虚有其形罢了。
只是,她不这么想,一边磕着,还一边努力挤出笑看向朱婆子,还试图继续劝说,“其实,以你父亲的性情和才华,当年就算他考中秀才,也不可能再往上了,老朱,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何必呢,如今咱们也老了,我会回老家,也带你回去,你要是还喜欢岑…”
“呸。”
不等陈氏说完,朱婆子已经啐了一口浓痰到她身上,陈氏虽然邋遢又不爱干净,还需要人帮她清理漱洗,可还是觉得被朱婆子恶心到了。
“你…”
“陈氏,亏你还能说出对我情如姐妹的话,恶心,你这个人虚伪至极…”
朱婆子吭哧吭哧骂了几句,似乎是解了些气,随之缓缓爬起来,努力撑着已经佝偻的腰背,对着沈兴和周围的百姓哽咽道,“我知道父亲已经离世多年,就算是查明,也改变不了什么,可靠科考改变全家命运是我父亲和我们全家的心愿,我父亲一生都参不透自己为何会…求大人,我只求一个公道,只求我父亲九泉之下心安…”
“好,好一个心安…“
木婉云身边的红玉,没忍住脱口而出,她是朱婆子买进府里的,当初入府的时候,可没少被朱婆子磋磨,所以她不喜欢她,何况,她后来帮着夫人没少骂她们家小姐,可是即便如此,看着朱婆子佝偻着身子,指天对地地,要为离世几十年的父亲,求个公道。
她情不自禁也跟着感动起来。
红玉说完,才惊觉自己出声,赶忙闭紧嘴巴后退。
可还是被耳尖的人听出来了。
“红玉,是云儿身边的红玉,云儿,你在对不对,你难道要看着你含辛茹苦的母亲,还有你外祖父,云儿,过去都是娘的错…不,都是木蔺这个狗东西…”
木婉云隔着纱帐冷冷看着,微微摇头。
本来还想再看一会儿的。
看着她最后的希望毫不犹豫转身离开,陈氏只觉得最后一丝光也灭了,崩溃让她整个人都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力气,她被整个世界抛弃,无依无靠。
凭什么!
她女儿那么有能耐,却眼睁睁看她落到这步田地。
木婉云。
不孝。
她骂了一通,可是改变不了木婉云离去的步伐。
看着木小姐离开,沈兴一张老脸难看至极,收回视线,看着还在地上匍匐痛哭骂骂咧咧的陈氏,他都忍不住想啐口,可到底还顾及自己的官身,没有太难听,“陈氏,你可听说过母慈子孝,你不配慈母之名,又如何让子女孝顺…”
说着,他努力抬头四顾,看着周围看好戏围拢的乌泱泱的百姓,沉声道,“天朝以孝治天下,让子女对父母尽孝,可却绝不是让父母苛待子女后,还让子女不计前嫌的继续孝顺…”
“不,我没有苛待她,我好吃好喝把她养大,怎么算是…”
陈氏明显不服,泪流满面的脸上,夹杂一丝愠怒和不甘。
“你从小给她灌输让她为兄长铺路,后来又逼她去做生意…“
朱婆子听不下去,出言讥讽。
“你胡说,我没有,我…再说,她要是不去做生意,如何过的上如今穿金戴银呼奴唤俾的好日子…她过的风光,她的母亲却无处安身…“
陈氏又开始哭嚎,试图让人迁怒木婉云,继而同情她。
如此惺惺作派,看的朱婆子都忍不住唾弃,继而拆穿。
“是,你不让她去做生意,可私下里又卖惨,跟她念叨木蔺俸禄低微,念叨你被那些世家贵夫人看不起,又让底下人去说谁家做生意赚了多少…又当又立…一转头又对外说她不听话,非要做生意丢了木家颜面,你怨她,却又心安理得花她赚的银子…一朝被骗,就翻脸无情…对了,你还主动带头到大理寺衙门逼她嫁人,甚至还想怂恿无赖地痞乞丐去求亲…因为你觉得她只配那些人…“朱婆子毫不留情的戳穿陈氏。
让陈氏辩无可辩。
陈氏嘴唇翕动,可面对在她身边几十年,对她知根知底的朱婆子,根本没办法反唇相讥。
最后,朱婆子轻吐一口气,看着狼狈不堪的陈氏,语气冰冷无情,“陈氏,你本有大好的人生,上天待你不薄,是你自己把自己的路走窄了,堵死了…”
说着,朱婆子又突然勾唇一笑,表情怪异的看着哭的不能自已还有几分可怜的陈氏,“你若是没有苛待她,你如今可是满京城最有钱的老太君,住高屋美舍,穿绫罗绸缎,出入有人伺候…可惜,可惜啊…”
朱婆子的话让陈氏黯淡的眼重新焕发一丝生机,可很快就彻底寂灭,若是没有这种可能,她或许还能安于现状,可,可她明明,本来可以…
“啊,我不要,我不要…”
陈氏疯了,癫狂大笑,笑着笑着,突然喷出一口血来。
沈兴见状,没有理会,冷冷收回视线,想起什么,又放声,“虽然养恩同样很重,可刚才这朱氏可以证明,木婉云已经算是尽了养恩,二人已经断亲,切不可再造谣木婉云的身世…”
说着,他冰冷的眸子直直看向木蔺。
木蔺本来已经麻木的跪坐在那,却被沈兴这一眼,盯的有些毛骨悚然,也突然反应过来。
沈兴,他似乎对木婉云那个逆女格外的优待。
对。
按理说,就算是用人报案到京兆府,也未必他这个京兆府尹出面,可是似乎每次,他们家的事情,沈兴都会屁颠屁颠的赶来,还有他刚才那些话,分明就是想替木婉云证明…
他几时这么好?
不,是狗腿。
他虽然已经离开朝堂,可毕竟身处朝堂几十年,即便如今无权无势,可是也对朝堂之事有本能的灵敏。
他知道沈兴是新帝的人,之前春闱,沈兴就曾经被提拔主持春闱,只可惜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还是新帝亲自主持的,可沈兴并没有被排除新帝心腹之外。
别看沈兴如今还只是京兆府尹,可其实谁都知道他可是天子那一派系的。
对啊,皇帝的人,对木婉云如此殷勤?
那逆女什么时候跟新帝?!
木蔺瞳孔一缩,整个人都似乎有些震惊到。
就连沈兴后来又说了什么,他都没听清。
就糊里糊涂被带去了京兆府。
事关木小姐,他自然是要好好查一查。
只是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查起来,还是有些费时间。
好在沈兴做官几十年,同僚好友遍布天朝各处,很快就查清当年事情真相,革除了陈氏之父陈生的功名,恢复了朱氏之父朱慈的功名,又把当时涉案的人查出来,只可惜当时相关的涉案人员,都已尽数经离世,可沈兴还是让人张贴官榜,告知十里八乡,另外,重罚了当初涉案人员的后人,罚的银钱一并交给朱氏。
陈家村,原朱家村,原本的村子名朱家村,是后来陈生中了举人,陈生之女所嫁之人,又中了进士,才改名为陈家村。
陈家在陈家村有一座两进的大宅子,是陈氏出钱,陈家人建造的,当地县衙勒令陈家人搬离,补偿给朱家,也就是朱翠红。
至于木蔺和陈氏,算是隐情不报,各自重打三十大板。
陈氏本就病的奄奄一息,如今受了打击,又被重罚,当场断气,最后被朱婆子,也就是朱翠红接走。
其实就算陈氏不死,她也活不长了,当时她入京兆府大狱,朱翠红好心的让人给她送了衣物,那衣物可是跟下等窑子里的染病女子衣物一起洗过的。
朱婆子把陈氏丢到了乱葬岗,亲眼看着野狗把她分食,才离开。
她要回老家了,如今她得到了一大笔钱,还有一座很大的宅院,而且,她还有幸遇到了擅长女人病的大夫,如今她病好了,心愿了了,也该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临走之前,她本打算亲自去拜谢木小姐。
可又觉得木小姐未必想见到她。
是的,虽然木婉云没有说,可她觉得那个大夫不可能无缘无故路过,还有沈大人,他多半也是看在木小姐的面儿上,才会如此尽心尽力办理尘封几十年的旧案。
她父亲的冤屈能重新翻出,并且昭雪,都是托了大小姐地福。
往后余生,她会吃斋念佛,祈求大小姐安康。
而现在,她要回去,把好消息告诉九泉之下的爹娘,祖父祖母。
最后,她只是让马车绕路到槐园,下马车对着槐园磕了几个头。
而木蔺被打的只剩一口气,最后被丢在了城外的破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