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穿过正堂,直接来到后方的一座小屋内。
与如愿树的布局类似,仙女庙除了正堂和两个耳房外,同样设了一座小屋,给打理庙宇的人居住。
云初一进屋,就看见桌案上有一个打开的木盒。
木盒里头是许多折起来的字条。
她走近桌案,从木盒中取了几张字条,在手里摊开,发现上面都是前来上香的百姓,亲手写下的愿望。
“原来有人跟秋毫一样,在背后做这些善事。”
云初说着,就要将纸条重新叠好放回去。
正当此时,小屋的门被打开。
一名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手捧着另一个与桌案上一模一样的木盒走了进来。
一看到云初站在屋子里,还扔了几张字条进木盒,顿时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
“姑娘,求愿要去前堂排队,咱们这儿可不兴插队许愿。”
“我没……”
云初刚要解释自己来的目的,就见女子抬手一挡,面上露出怔愣神色。
“嗯?不对,我怎么看你这么眼熟?”
女子说着又走近几步,仔仔细细对着云初的脸打量起来。
片刻后,她突然原地一跺脚,拔高声音惊喜道:“是你!你就是那位仙女!我竟然看见活的……不不不……我又看见活的仙女了!”
“你见过我?”
云初刚一说完,又想起来仙女庙里面是有雕像的,那这女子能认出自己,也不算奇怪。
但最让她不明所以的,是女子的身份。
眼前的女子并非凡人,而是妖。
还是一只鸟妖。
只不过,她身上的妖气比旁的妖淡了许多,反而还多了些不该有的仙力。
“你忘了?是我!是我啊!”
女子把手里木盒往桌上一扔,像鸟儿扑腾翅膀一样,张开双手挥舞着。
见云初还是没想起来,女子又提醒道:“八十一年前,皇宫里,我被一团黑雾击伤,连翅膀都没了。在我快要死了的时候,是你用血把我救活的,你想起来了吗?我走的时候,还转头看了你一眼呢!”
听了女子的话,云初思绪回到从前。
煞气第一次出现之时,她的确用血救了只奄奄一息的黄鹂鸟。
当时魏锦书还说那只鸟不会记得她。
却没想到,反倒是云初自己先忘了。
“原来是你,”云初与她相视而笑,“所以仙女庙能实现愿望,也是因为你?”
“当时我跟着你的气息,追了你一路,想要报答你,但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没什么想要的,当时不过是我举手之劳,你不必挂怀。”
黄鹂没听进去云初的话,自顾自说着:“后来看你救了并州百姓,百姓们自发为你建庙,而我刚好又因为你仙力的滋养修出妖身,有了法力,就想到了这么个法子。”
云初见她神色真诚,又想到她做的那些好事,都被自己冒领了声望,不免有些羞愧。
“护佑百姓,原本是我的事,如今倒是劳烦你了。”
“我倒不在意这个,帮了别人,我自己也高兴,”黄鹂摇摇头,笑得一脸诚挚,“对了,你这次来并州,是又有异兽作乱了吗?”
“我来赴故人之约,这会儿便要走了。”
“是跟那个魏婕妤吗?”
问完,黄鹂又摇了摇头,改口道:“不对,她后来是皇帝了。自从她当了皇帝之后,大鄢风调雨顺,国富民强,大家伙儿可感激她了。但听说前几日又禅位给了宗族的皇亲,如今也不知道人在哪儿。”
“我此来,便是为了与她相见,”云初说道,“她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歇息了。”
说完后,云初再度对黄鹂所为感谢一番,才与她道别离去。
出了仙女庙后,云初寻了个没人的巷子,唤出仙籍册,果然在其中看见了黄鹂的名字。
“功德已满,只待时机。”
云初说罢便收回仙籍册,向着与魏锦书约定的游船走去。
因为此前两人并未约定哪个时辰见面,云初便准备直接买下一艘船,在水上等魏锦书前来。
将钱付给船家后,云初便探身进入船蓬内。
在进入船蓬的那一瞬,云初身上隐隐闪现白光,将她全身笼罩在内。
白光散去后,一缕银丝垂下,滑落在她的肩上。
云初抚摸着手背上多出来的皱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来了。”
云初心头一震,迫不及待地转过身。
船身随之摇晃,让她险些站不稳。
连带着眼前的身影也看不太真切。
来人扶稳船身,抬步上船,与云初在船蓬内相对而坐。
云初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是满头黑发,容光焕发的魏锦书。
“我想着与你白头到老。”
“我想着与你重回过去。”
两人同时开口,听到对方的话后,又忍不住对视一笑。
“不必追忆过去,我们还有许许多多的明日。”
“依你。”
魏锦书莞尔一笑,收回身上的法术。
不过一息之间,满头乌黑长发淡去,褪为银白,一道道沟壑在魏锦书的面上突现。
她的脸消瘦了下去,肤色也黯淡下来。
魏锦书抚摸着自己的脸,有些不敢与云初对视。
“我这副模样,吓到你了吧?”
“岁月不败美人,你姿貌如旧,从未变过。”
“你也是。”
云初弯唇勾出一抹笑意,与她十指交握,轻声开口:“在你来之前,我逛了有半日,你将这人间治理得很好。”
魏锦书没有回应,只是维持着浅笑,眼眸中有久别重逢的欢喜,又有静看诸事的淡然。
“嘉州一别后,你走了,明阑也走了。这八十年间,再没有过你的消息,也没有明阑的踪迹。沈姝每月一封的书信,断在了十年前的二月初三。”
听魏锦书说着,云初心里也泛起淡淡哀伤。
分别的八十年里,她们各安一方,一个在天界部署谋划,一个在人间护佑万民。
两人多年未见,云初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可临到开口,却只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魏锦书靠在云初怀里,像是失去力气,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云初的肩上。
“云初,我有些累了。我跟沈姝一样,等不到下一个春日了。”
“我们两个在一块儿,每日都是春天。”
魏锦书没了力气,闭上眼睛轻轻颔首,又道一句:“依你。”
四周突然安静许多。
喧闹的人声骤然消失,只能听见水浪拍打船身的声音。
听出来此刻已经不在并州城内,魏锦书睁不开眼,分辨不出来位置。
但云初身上的暖意还在源源不断传来,又让她心安得很。
“我们在哪儿?”魏锦书问道。
云初搂着她,感觉到身上越来越沉,明白这是魏锦书已经渐渐支撑不住的表现。
“一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云初回答着,又将魏锦书搂得更紧。
“云初,我想明白了。”
“什么?”
“人间值得,真正错的是不公的天道。”
云初一开始修改命书时,就是希望八十年为帝的经历,能让魏锦书懂得人性美好,人间美好,放弃重塑人间。
可真到了这一步,她又觉得无比心疼。
魏锦书本不该经历这一切,她也是天道桎梏下,艰难行进的芸芸众生。
天帝因为预知的梦,布局让魏锦书牵涉其中。
而深爱魏锦书的自己,也成了推动棋局的执棋人。
如今面对的悲戚,正是她从前亲手埋下的种子。
云初默然垂下眼眸,看向怀里魏锦书垂垂老矣的模样,感觉到她的气息越来越弱,似乎下一刻就会断了一般。
她如同从前一样,低头在魏锦书额上落下轻柔一wen。
“锦书,你也值得。”
魏锦书想要勾起微笑,安慰云初,可是却积攒不起来力气。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这是她在人间,以凡人身份存活的最后一段时光。
魏锦书用极轻的声音对云初嘱咐道:“等我死了,就让这艘船带着我飘向远处,再烧了它,抹去我在这世上的痕迹。”
“好。”
“等我回了魔界,你一定要来找我,这一次,不能再骗我了。”
“都依你。”
水面平静无波,连水浪翻涌的声音也消失在耳际。
“当时并州游船上,也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像如今一样。”
云初轻柔抚摸着魏锦书的手背,将她微凉的手,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华光自交握的手心散出,萦绕在两人身上,将她们包裹在内。
光芒褪去后,云初白皙光滑的手指,在魏锦书细嫩的手背上摩挲。
又将两人垂落在手背上的黑发握在一处,叠在两人掌心之中。
“你瞧,我们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魏锦书没有回答她,像是沉沉睡过去了一样。
如同四周的水面一般,安稳,宁静。
凭空出现的火苗,首先落在了船头的一块稻草织成的坐垫上。
刚上过蜡油的船头,也在几息之间被囊括在火势中。
云初见火苗沾上魏锦书的裙边,不去阻拦,而是偏过头,轻柔而虔诚地与怀里的人双chun相接。
身后火光越来越盛,包围了整个船身。
火势不曾沾染云初丝毫,而是将她怀里的人包裹在内。
魏锦书的身子,在她怀里暖了起来。
云初合上双目,说出了那句还未来得及出口的话。
“锦书,生辰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