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五人坐在缓缓行驶的马车里。
孙巧儿搂着杨锦坤。净如被杨康伯和杨英才夹在中间,与孙巧儿和杨锦坤相对。
本是一家人,如今却是泾渭分明的两边。谁都没说话,气氛古怪沉闷。
杨锦坤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开口:“娘,小和尚今后要住我们家吗?他是谁?”
这个狡诈的东西,他分明偷听了孙巧儿和丫鬟的谈话,知道净如的身份,却装出一副懵里懵懂的样子故意打探。他要干什么?
杨英才和杨康伯下意识地竖起防备,眼中飞快划过一抹冷光。
孙巧儿极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他不是小和尚,他叫净如,是你的亲哥哥。”
杨锦坤歪歪头,疑惑地问:“我什么时候有了亲哥哥?我怎么不知道?我不是杨家的独子吗?”
杨家唯一嗣子的身份是他最为在意的东西。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不知如何嫉恨着净如。
杨英才和杨康伯戒备更甚,脸色明显阴沉下来。
孙巧儿强笑道:“你们俩是双胞胎。只不过有人给你哥哥算过命,说他八岁的时候有一死劫。要想避开死劫,只能送去寺庙修行。我们为了保住他的性命,这才把他寄养在崇福寺。而今他年满八岁,死劫已过,我们自然就得把他接回来。”
杨锦坤把头歪向另外一边,很是无辜地问:“娘,可是哥哥今年正好八岁。你们怎么知道他死劫已过呢?接下来的一整年,他都有可能撞上死劫呀。”
话落,他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若在以往,孙巧儿哪里会发现他表情上的怪异。可是现在,当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儿子是何等的阴险狡诈,冷血无情的时候,只是一个眸光的转变,一个唇角的弧度,就能让她心惊肉跳。
儿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接下来的一整年,净如都有可能撞上死劫。这死劫该不会是他亲手制造的吧?
思及此,孙巧儿只觉得遍体生寒。她本来极亲昵地把杨锦坤搂在怀里,可现在,她却很想把这个心思诡谲,如鬼如狐的孩子推出去。
可她不敢。
在宁远侯府的时候,只因她表现出轻微的抗拒,儿子就差点把她勒死!她现在若是再这样做,儿子或许表面上不会表现出杀意,背地里却不知怎么谋划着灭了她。
被人当面攻击还能反抗,被人暗暗算计,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恐惧只会不断滋生蔓延。
孙巧儿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害怕。
低下头,看着儿子白嫩的脸,她竟忽然发现,之前在宁远侯府的那张原形毕露的脸和那张只说真话的嘴,远比现在这副可爱讨巧的模样更能让她放下戒备。
至少那时她能一眼看透这孩子,但现在,她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口黑潭,一座深渊,一个地狱。
冷汗从孙巧儿的后背冒出来,缓缓打湿内衫。
杨锦坤往矮几上一趴,两只手捧着自己胖乎乎的脸,眨着大眼睛可可爱爱地看着净如,关怀备至地说道:“接下来的一年,哥哥都很危险呢。哥哥搬来跟我一起住吧。我保护哥哥。”
搬去跟他一起住,好方便他下杀手吗?
孙巧儿心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听杨锦坤笑嘻嘻地对杨康伯说道:“爹爹,我想养两只红腹锦鸡。”
杨康伯不动声色地说道:“红腹锦鸡非常难养,只怕它们在你手里活不了几天。”
杨锦坤连忙摇头:“不难养,不难养。常来咱们府里送野货的猎户对我说过,红腹锦鸡喜欢吃蜈蚣。我每天抓蜈蚣给它们吃,它们就能长出凤凰那样的尾羽。爹爹,您让猎户给我抓两只红腹锦鸡回来成不成?”
杨康伯的额角悄然浮出一根粗壮的青筋。
杨英才眼眸瞬间填满杀意,于是他迅速低头垂目,不让自己阴狠的表情显现出来。
好得很!这孩子真是深谋远虑。若不是他之前亲口说要往净如的耳朵里塞蜈蚣,把净如毒死,谁能想到他养红腹锦鸡是为了这个血腥的目的。
只是,他都已经把耗子药洒进了面粉里,为何还多此一举?他是怕那包耗子药毒不死全家人,在为第二次动手做铺垫吗?
好好好!这杨锦坤果然是世上最恶的鬼,最畜生的玩意儿,最该杀的东西!
杨康伯和杨英才几乎气笑。
孙巧儿是弘农杨氏的当家主母,这点弯弯绕绕,她自然也能想到。她脸色煞白,浑身发冷。
她忽然开口:“夫君,我两只手都很疼,你帮我抱一抱锦坤。”
杨康伯微微阖眼,十分冷漠地说道:“父不抱子,这是祖宗规矩。手疼你就忍一忍。”
杨锦坤抓住孙巧儿的手,指头故意往伤口里戳。
孙巧儿发出一声惨叫,极力地往回缩手。
杨锦坤又狠狠戳了一下,这才装作惊慌失措地松开手,哭着道歉:“娘,我不是故意的。我太担心您了,一不小心就按到了您的伤口。娘,我给您吹一吹。这伤口是谁咬的?牙印这么小,是哥哥吗?”
孙巧儿被他捉住手,感受着他吐出的丝丝热气,心却越来越冷。
这孩子吹出来的哪里是人气,分明是鬼气!他怎么能坏到这个程度,却又装得如此无辜?
终于在此刻,孙巧儿明白了方众妙话里的意思。摘下面具恢复正常的杨锦坤竟是这般的叫人恐惧!他是一只披着人皮的鬼!
孙巧儿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丈夫。
杨康伯打死也不会抱杨锦坤,于是他闭上眼。
杨英才把净如的眼睛捂住,也开始假寐。
杨锦坤不满地嘟囔:“爹,您还没说您同不同意我养红腹锦鸡呢!”
杨康伯睁开眼,语气冷漠:“问你娘。她若是同意,你就养。”
杨锦坤立马搂住孙巧儿的胳膊,撒娇道:“娘,您就同意吧,好不好?”
孙巧儿怎敢不同意?她若拒绝,只怕这孩子暗地里恨上她,也对她下杀手。
“娘同意了。”
孙巧儿的声音在发颤。原来与人皮鬼相处是这种感觉。明明怕得要死,却要强撑笑颜。明明那般抗拒,却不敢疏远。
她若是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就会惹得对方记恨,从而招致杀身之祸。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一辈子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倒不如让这孩子始终戴着那个面具。他恨谁,他根本瞒不住。他想杀谁,他也会直白地说出来。
有了那个面具就不用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不用日夜提防,不得安宁。
我真是个蠢货!我不该不听方夫人的话!我让她取下那面具做什么啊?
孙巧儿悔恨不已,却只能自己吞咽着苦水。
她用微微颤抖的胳膊搂着杨锦坤,一路遭受着恐惧的折磨。杨锦坤问她为何总是发抖,她便说自己伤口疼。
马车终于驶入杨府大门,管家匆匆跑来,对坐在车里的杨康伯急急说道:“大爷,我们果真在阿牛房里找到了那东西。”
孙巧儿身子微微一晃,顿时有些天旋地转。她差点忘了,儿子早已经对她下过毒手!
杨英才瞥了杨锦坤一眼,忽然开口:“你们找到了什么东西?”
管家感觉怪异。那肚兜不是二爷让找的吗?怎么二爷装作不知道?但他反应极快地说道:“回二爷,我们在阿牛房里找到了……找到了……”
杨康伯沉声道:“你且直说。”
主子们怎么问,下人们就怎么说,不能有所犹豫。管家立刻把话说完:“我们在阿牛房里找到了一条肚兜,上面绣着夫人的名字。我们已经把人关起来了,还请大爷、二爷前去审问。”
杨康伯看向杨锦坤,意味深长地问:“你说这阿牛应该如何处置?”
杨锦坤气得脸颊涨红,很是果决地说道:“爹,那肚兜定然是他偷了娘亲的!不用审了,直接把他打死!”
杨康伯蹙紧眉头,冷冷问道:“把他打死,你确定?”
杨锦坤狠狠点头:“打死他!万不能留着他污了娘的清誉!”
好狠毒的心性!杨康伯只觉恶寒。
杨英才抱着净如跳下马车,意味不明地说道:“若真能一棒子把他打死,倒还好了。嫂子,您说是不是?”
孙巧儿低下头,身体一阵一阵颤抖。她知道小叔子问的是什么。
小叔子想一棒子打死的人是杨锦坤,不是阿牛。
她真的害怕了。一个八岁的孩童是如何做到眼也不眨地陷害别人,还把人往死里坑的?不管惹没惹到他,只要他乐意,只要他不开心,他就能肆无忌惮地杀人。
日日与这样的恶鬼相处,只怕哪一天,自己就会死得不明不白!孙巧儿冷汗淋漓,浑身无力。
杨锦坤怒瞪杨英才,质问道:“二叔,您问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怀疑我娘不忠?我娘的肚兜落在那样一个人手里,被他夜夜搂着睡觉——”
杨英才极为恼怒地训斥:“杨锦坤,你想让你娘身败名裂,可以多说几句!”
杨锦坤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用歉疚的眼神看向孙巧儿。
孙巧儿回望他,眸光缓缓碎裂。这不是她儿子,这是一只鬼!她不要认这个孩子!
就在这时,二管家也匆匆跑过来,低声说道:“大爷,二爷,我们把面粉拌在米糠里喂鸡,鸡全都死了。这事太过严重,咱们要不要报官?”
长随回来让大管家和二管家分别去搜阿牛的房间和查验面粉里是否有毒,并未说明其中缘由。二人什么都不知道。
杨康伯看向杨锦坤,又问:“你是杨家嗣子,将来要继承家业。你说说,这事怎么处置?要不要报官?”
杨锦坤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摇头道:“家丑不可外扬,这事不能报官。把厨房的一干人等全部打死也就罢了。”
杨康伯看向二管家,问道:“厨房里有多少人?”
二管家擦着冷汗回话:“启禀大爷,厨房里的仆佣总共是二十三人。”
杨康伯转头去看杨锦坤,故意问他,“二十三人都杀了?”
杨锦坤假装犹豫,然后才满脸沉痛地说道:“爹,都杀了吧。而今是多事之秋,府中不可生乱。这样做也能震慑住心思浮动的下人,把咱们杨府铸成一个铁桶。”
杨康伯点点头,捋着胡须赞道:“好,我儿心性果决,有枭雄之资。”
他回头看向妻子,不容置疑地说道:“孙氏,我把府中最大的院子腾给锦坤住。你也搬过去陪他一起。我们杨家只他这一个嗣子,万不可有什么闪失。你必须日日夜夜待在他身边,时时刻刻照顾他,管束他,你记住了吗?”
这就是把烫手山芋彻底甩开的意思。谁都不想沾这恶鬼的边。孙巧儿不是舍不得吗?那就交给她全权负责。
孙巧儿尖声嘶喊:“老爷!”
她想要抗辩,却因为站得太猛太急,眼睛一黑便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她无比懊悔地暗忖:我为何要让方夫人摘那面具?我怎能蠢到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