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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时节。

东霁国去冬的雪还未化尽,草木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抽出嫩芽,太师府里颓败了一冬的庭院开始有了一丝生机。

屋里的少年今天起得有些早,一如往常地咳嗽数声,轻抚胸口,待口鼻与心肺适应了一早的冷空气之后,方唤得屋外的丫鬟进屋为他梳洗。瞧着铜镜里瘦削惨白的面庞,不由得心里生悲,这病来自娘胎,已然有十五年,常常整天整夜地咳嗽不止,父亲已经为他请了无数医师,药也吃了许多却仍不见好。夏天还好,一到冬天,就整个人虚脱了般。再看看铜镜里的双眼,迥然有神,阿娘在世时,总是盯着他这双眼,说:“我儿的眼睛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一时间想起阿娘,又让自己的心里快活起来。

“少爷,梳好了。”丫鬟放下梳子,恭恭敬敬地立于一旁。

少年看看束好发冠的头发,整个人确实精神了不少。他满意地点点头。突然间发现似乎少了些什么,往常的这个时候,小婉已经蹦着欢快地步伐跑进他的屋,而今日却没有听见小丫头的叽喳声,还真有些不适应。“小婉呢?今日怎不见她来烦我?”少年问。

“回少爷,小姐随太师大人进宫了。”

“进宫?为何?”这丫头不是不喜欢宫里吗,她说宫里的规矩礼数太多,还是家里自在,甚至是乡下老家更好玩。

丫鬟做完事还没退出屋就是知道她还要把少爷昨晚错过的应该知道的事情告诉他。

原来,他昨日宿得早,首阳那边来信的时候太师大人并没有叫醒他。祖母病重,怕不久于人世,希望再看看孙子孙女。太师一早进宫向国主告假,小婉也跟着进了宫,说要跟熹妃娘娘和三王子告别。

“少爷,您的物什也已经收拾好,大人说,等到他和小姐回来,用过饭后就该启程了,还有什么需要带的,您吩咐,奴婢好准备。”

“不用。”少年眼中已经有了些许怒意,祖母病重都不告知他,美其名曰为了他的身体,其实就是嫌他是个累赘,什么都做不了。可是一来他是祖母的孙子,就应该第一时间知道祖母的状况,二来,宫里的王子与他交好,他应该亲自去和他们道别,而不是委屈小妹一个女子代他行事。

少年蹭地站起身,往屋外走去,丫鬟赶忙制止,“少爷,外面天凉,您还是在屋里烤火吧,奴婢去把食物端进来。”

少年绕过她,还是要走,丫鬟再次站到他前面,如此数次,丫鬟干脆“嘭”地一声关了门,并以身挡住他的去路。

“大胆,你竟敢阻止本少爷。”少年本性温润谦和,很少在下人面前摆架子,吼叫更是从未听到过。这一声怒吼终是让丫鬟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她扑通一声跪地,说:“奴婢不敢,奴婢,”想了想,奴确实没有阻止主子的资格,丫鬟嗫嚅着跪到一边,给少年让出一条道。少年开门出了屋子,一阵寒气浸入肺腑,止不住地咳嗽几声,转头看到跪趴着的丫鬟,终是不忍,缓和了语气,说:“拿上外袍,随我去门口罢。”

“是”,丫鬟起身拿外袍的同时,顺手替少年拿了暖手壶。

刚到门口,太师府的车辕正好轱辘轱辘回来,不等下人放好下脚凳,一个秀气的小姑娘已经用肘掀开车帘,跳将下来,手里还抱着热气腾腾的包子。

看到少年,她跳跃着三两步上了台阶,递给他一个热乎乎的包子,又一副责备而心疼的样子,说:“哥哥,你怎么出来了?阿爹让你好好在家养着,这天气还冷着呢。”

舒义没回答她,越过她走近车门,恭敬向车里的父亲行礼。“阿爹!”

“舒义,我可做不得你阿爹,毕竟我们一般大。”车里下来的不是父亲舒太师,而是东霁国三王子江桓,这可不只舒义要专门行礼了,门前的一干下人赶紧一同跪拜。

紧随三王子出现的是二王子江酒,他们听说舒义要回乡下,便一起来送送。

舒义兄妹幼时常常随父亲入宫,和王子以及其他贵族子弟一起玩耍、学习,私下成了要好的朋友。舒义进宫正常,但两位王子一同出宫到太师府,这还是头一次,丫鬟下人们终于看到了小姐嘴里常常念叨的两位王子。虽不敢直视,但就凭刚才的惊鸿一瞥,就能感受到两位王子的尊贵气息,耀眼地让人睁不开眼。

太师向国主告假被拒了,原因是近日国主将动身前往中州朝拜,需要太师随行。就今日上朝,还在忙着整理政务,二王子和三王子才和小婉一道出宫来了。

依照原计划,用了午饭后,仆人便装点好一切,送少爷小姐,当然,还有两个尊贵的王子,出了太师府。

盛都城外,情义亭。

三个少年围桌而坐,知道他们兄弟情深,有话要讲,舒小婉一边乖乖地待在马车里远远地看着他们,一边又时不时地看向盛都城门的方向。临出宫的时候,阿爹对她说,如果今天忙完事务还早,会到情义亭来送他们的,如果太晚了,就不要等了,酉时之前须立即动身,这样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客栈,以免途中遇到山贼。等到阿爹从中州回来,他就直接首阳回乡里,这是国主答应了的。

三个少年年龄相仿,志趣相投,二王子江酒落落大方,与人为善,对每个人都好。三王子江桓,许是母亲在宫里不受宠的缘故,他身上更有些孤傲和叛逆之气,年纪轻轻,却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正是因为这一双看不透的眼睛,让舒小婉总是忍不住想多看两眼,而当真正直视他的时候,舒小婉又会显得局促和紧张。早些时候,就是因为他不经意替自己捋了捋遮眼的发梢,她便一个娇羞闪躲,逾矩先于两位王子跳下了车。而兄长,在三人中,最显成熟,却病魔缠身,始终一副病态,即使现在已是开春时节,他依旧裹着厚厚的衣衫和外袍,手里也随时抱着暖手壶。她真希望兄长的病能好起来,哪怕让自己折寿都行。

二王子举杯敬他: “舒义,你这一走,我们不知何时再见,还真有些舍不得,在此为你践行。”二王子在孩童时喝过酒后就深深的爱上了此等佳酿,不仅四处搜罗,偶尔心血来潮还会自己动手酿制,实不愧其名。

“能喝到二王子的珍藏,舒义三生有幸。”舒义豪饮一口,却被呛到咳嗽,江酒忙起身帮他抚了抚背。

“舒义,二哥的酒向来烈了些,你可不能这样喝。小婉说你畏寒,他这才取了些来,让你带着,冷的时候小呡一口,暖暖胃就好。”江桓在为二哥解释的时候,顺便给自己也倒了杯,他馋二哥的玉酿已经很久了。在宫里的时候,他可宝贝这些玩意儿了,他连碰都不能碰一下。

“谢过二王子。”

“唉,不用。老太师为我东霁奔波辛劳一辈子,这点酒算的了什么。舒义,你可得把身子养好了,将来我东霁还要继续仰仗你呢。”江酒不经意地一说,却让人怎么听怎么奇怪。舒义停止了咳嗽,把眼神投向江桓,只见他并无任何异常反应,只是轻抿一口小酒,然后闭眼满意地感叹,一脸享受的表情。

“家父常言,家国家国,实际是先有国再有家,东霁的事自然是放在第一位的,效忠东霁国主,为东霁百姓披肝沥胆是我舒氏子弟义不容辞的责任,如若我舒义的身子骨能撑到那天,当谨遵家父之言。”

江酒有一刻的愣神,似是被刚拍出去的皮球又拍了回来轻轻砸到了脸,虽不见得疼痛,倒是抹上了一层灰。见到江桓又要倒满杯,他赶紧出手阻止。“三弟勿要贪杯,一则这是我为舒义准备的,你尽喝完了像什么话,二则这里并无下人,待会醉了回去,我可背不动你,三则熹妃娘娘知道你喝酒,又还担心你了。”

“好,听二哥的,最后一杯。”

看着身无长物空手而来的三弟,江酒打趣道:“我江酒好酒,把最好的酒送来为朋友践行,这是我的诚意。倒是三弟,有什么送给舒义的呀?”

“不用不用。“舒义赶紧推辞,”两位殿下亲自来为我送行,已是我不能消受的福分了,不敢再接受任何馈赠。“

江桓拍拍脑袋,出宫出得急,确实没准备什么送别之礼,略一思忖,走出亭外,指着“情义亭”三个大字说,“舒兄,我在这儿送你一个承诺吧。日后,只要我江桓能做到,会答应你一个请求。”

“这算什么?来这些虚的。”江酒忍不住嘲笑他。

江桓可不管,他甚至提醒舒义:“你可得好好珍惜,机会仅有一次,如果不是非请求不可的事,千万不要浪费了哦!”许是二王子的酒确实有些后劲,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一刻的眼神迷离和趔趄摇晃。也可能是。。。

舒义淡淡一笑,心里没当回事,一个醉酒之人做的承诺岂能算数。不过,出于礼貌,他还是拱手谢过了三王子的礼物。

舒小婉看着他们走出了亭子,并收好了桌上的物什,料想他们已经聊完了,看看天边悄然偏西的日头,再看看父亲可能会出现的方向。看来父亲确实太忙了,不然,他不会轻易不管他们兄妹两的。舒小婉下得车来,走向他们,提醒兄长时候不早,该出发了。

情义亭山脚下,舒氏兄妹拜别了两位王子,道声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便踏上了归程。

车辕向前走着,过了一段距离,舒义忍不住发问:“小婉,今日你和父亲进宫可有什么异常?”

“异常?哥哥何来有此一问?进宫后,我只在熹妃娘娘的宫里待着,并未见得什么异常。如果非要说与往日有什么不同的话,也就是西良国来使臣了。”

西良国?二王子的母亲娴妃娘娘,便是西良国的。果然,江酒方才的试探便能说得通了,想必是那边的人开始向他灌输些天下大事了。

“熹妃娘娘的病情好些了吗?”

舒小婉摇摇头,有些神伤地感叹道:“还是一如往常,三王子还让我在乡下帮他寻些能治疑难杂症的江湖术士。”“诶,对呀!”舒小婉突然想到了什么,“兄长,我们可以去找民间大夫来为你整治呀,说不定比宫里的那些大夫管用。”

小婉心意是好的,可是她不懂三王子让她寻江湖术士的真正原因,熹妃的病来的蹊跷,治得也奇怪,时好时坏。江桓眼里能隐藏其他事,可是对熹妃娘娘的事他隐藏不了。几年前,他非常笃定地对自己说:”舒义,我一定会找出对我母亲下毒的人。”那一刻,舒义从一个十岁的孩童眼里看到了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杀人的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