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阿山,一山占两州,北坡在凉,南坡在苍,故而曾被民间唤作苍凉山。但为了图吉利,再加上太初天尊曾下凡于此,所以在大魏开国的那场浩浩荡荡的山水易名中,崇阿山山名一字不改。
因此,后来人,尤其是凉州人戏言姚家能让天下改名换姓,唯独崇阿山改不得。
而今日,来崇阿山烧香拜佛的人们看到送旨队伍气势汹汹上山又垂头丧气下山,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幸灾乐祸之感,这以后保不准又会生出姚家皇帝在崇阿山碰了一鼻子灰的故事。
目送他们下山后,梦行云对慧恩法师说道:“刚才只是缓兵之计,还请方丈说服他们乖乖下山,也可以把他们统统赶下山。朝廷要是过问,我可以出面作证。但如果到时候崇阿山一人不交,官兵奉旨搜山,谁都不好看。”
老僧慨叹世道大变人心不古,缓缓离开大殿去忙其他事务。而梦行云对这些烧香拜佛之事素来无感,她在新的香客到来之前悄然离开大殿,携着仆从去往北坡。
……
人越是受苦,就越会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大魏两都十四州,唯凉州最难最苦,唯凉州最是敬佛重道,这一点,光是从崇阿山北坡佛寺道观的数量就足以窥见一斑了。
但崇阿山北坡扎根于凉州南,故而那些上山来的凉州香客们大多是南凉人,精神面貌衣着打扮没有外地人想象的那么穷苦。甚至林立于北坡的众多摊铺中,还有几个摊位是南凉人开的。
一处凉亭附近有个简陋摊子,但排在摊位前的队伍可是大排长龙,那儿的人都快排到山路过道上去了。初来乍到不明所以的香客若是问起这摊子卖的什么,排队的人通常会说这摊子是抽签解签算命的,虽然是在抢生意,但是要比山上寺院道观的灵验多了,就是价钱收的贵了些。
解签算命摊的摊主是一位体态略显臃肿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脸上还有一颗痦子,实在称不上什么仙风道骨宝相庄严。要不是有极为灵验的名声在外,早就被人当成江湖骗子赶下山去了。
队伍排到一个年轻后生,那后生掏出一百文钱要摊主给他算命,那摊主瞧了眼他的面相又叫他把手拿出来看看,看了之后就说:“年轻人,想今年过得好,要注意落脚虚实。”
“摊主,没了?就这点?”本想来开开眼界的后生有些失望。
摊主点了点头说下一个,那后生听别的熟客说这摊子就是这个规矩,摊主的话不会多说不会少说,说了下一个你就得走人,任谁来都这样。
后生失落离开,可没料想到刚走几步路脚下就踩空了,连滚了好几个台阶才被好心人扶起来。远远瞧他那样,是右手折了,这下可好,下半年没好日子过了。
前来求姻缘的姑娘见了此景瑟瑟发抖,她的手刚在签筒中捻中一支签却还问摊主能不能再转一次。那摊主说已经中了,改不得。
签有文鱼翻桃浪,圣意曰:鱼翻桃浪当三月,此时方喜变龙身。求官得位须前定,百事无忧喜庆新。
那摊主解释道:“天配姻缘合两头,那堪相许又相谋。水清看见鱼游戏,好把丝纶下钓钩。此乃第三十六签,上上签。姑娘若是有心仪之人,待时机成熟就可成婚。”
姑娘想到了那位还在镇上为端阳节忙活的竹马,红着脸点了点头,走前还给摊主多留下十文铜钱。摊主自然是笑纳了,还不忘给姑娘说上几句好话。
摊主继续算命解签,有人悲喜有人愁。当看到铜钱堆成一座小山,摊主心里乐开花时,眼看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伸出润如羊脂美玉的手掌,轻佻道:“喏,给我算个命。”
摊主一看到她,开口就是叹气,后边排队的人心想如此美艳的娘子,怕不是红颜薄命?却没想到摊主下一句就说:
“我以前不是说过了嘛,像你这种能改命的家伙,算了也没用。”
梦行云笑意盈盈道:“那就不能在我改命之前算一次?不好我再改。”
摊主摆摆手道:“乱套乱套!你这样乱来,倒霉的反而是我。”
梦行云敲桌道:“姓元的,这不叫乱来,这叫有本事。你不给我算命岂不是自砸招牌?以后在山上怎么混?罢了,我抽支签,你给我解。”
她的手在签筒里打转,倒反天罡道:“姓元的,你猜猜我求的是什么?”
摊主元士兰冷哼一声,答了一句不知道,再无下文。
梦行云抽出一支签,签有文风卷杨花,圣意曰:杨花风卷无消息,却似襄王一梦中。夜静月明风细处,空飘零落惹芳从。是为下下签。
即使是下签,她依旧面不改色,梦行云把签丢回筒中,随后问:“小六子在哪?”
梦行云脸带笑意,目露柔光,看得元士兰头冒冷汗。他用大拇指往身后树林指了几下,小声道:“别这么看我,我媳妇还在附近呢。六公子就在后头。”
她会心一笑道:“想什么呢,我当然是在替嫂子验验你的心了。” 说完她一文钱未给,起身就往凉亭后头的树林走去。
凉亭后头的林子里有一处飞瀑池水,名叫镜月池,既是山腰佛寺道观常用的取水之处,也是那些素爱清幽之人的修身养性之处。自开山以来,一直是那些西地诗词文赋里的常客。
镜月池边的凉石上坐了一对男女,一个气质儒雅,一个婷婷玉立。那位年轻俊公子手捧一本书籍,书页上有几朵飘落的槐花,他为面色绯红的姑娘念道:“……罢了,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
姑娘拨弄耳畔发丝,弱弱问道:“杜丽娘要死了?”
公子停下念读,平淡道:“杜丽娘后来相思成疾,香消玉殒。”
姑娘一下就没了兴致,埋怨道:“又是这样,能不能讲点好的呀。”
“又急。”公子点了一下姑娘的额头,“那才到一半,后头的故事可有趣儿了,你且听着啊。”
刚要从断处念起,年轻公子才发现有几位熟人在离他们十步的地方看着他们,于是他连忙合上书本起身,像个被撞破私事的孩子那样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哟,长这么高啦。” 梦行云上下打量着真实身份为当今皇上第六子的姚文泰,内心百感交集。
那一年,她为同光帝谋划一出狸猫换子,替姚家照顾了这个孩子十二年。五年前,为了能把眼线安插进乾州,她用这个孩子向元士兰换来了一座清风客栈。多年不见,虎头虎脑的孩子也该长大成人了。
那个躲在姚文泰身后的元家独女元琼树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问姚文泰关于眼前女子的身份。
“她…她是我姨。” 姚文泰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我以前跟你提过的。”
元琼树有些奇怪,在她印象里,这位赵英哥哥是父亲从外边带回来的逃荒灾民,这五年也从没听他提起过家人亲戚的事,怎么这会子冒出个这么年轻的姨妈来?
可天底下真会有无亲无故之人?元琼树想了想英哥儿可能是和家里人有过节,所以不太愿意和别人提起自己的家人。而现在刚好有一个亲戚站在他们面前,英哥儿不得不装一副一家亲的面孔。
元琼树挪步上前,行了一个万福礼,“见过姨妈。”
梦行云挽起元琼树的手,亲切道:“元姑娘,我有话要和他到别处去说,还请你在此稍作等候。”
在他们走之前,元琼树瞪大双眼看着“赵英”,指了指梦行云又指了指自己,姚文泰无奈地点了点头。
……
跟着梦行云的步伐,姚文泰来到一处山崖绝壁前。此时难止喜一个前推,险些把这位皇子推下悬崖。万分惊险,但他仍然笑道:“你小子有本事呀你,才过五年就把人家闺女弄到手了。怎么?想做人家的上门女婿?”
姚文泰在悬崖前旋臂扑腾了几下总算稳住身形,他喘气道:“南叔,我和她只是朋友,没那个心思。”
“朋友朋友,男女之间打着朋友的幌子私会私奔的事儿多了去了!” 趁姚文泰刚稳住身形时,伪戒怒又将他撞下山崖,而梦行云则坐在一块大石上袖手旁观。
姚文泰单手挂在崖壁的突起上,喊道:“韦叔,你咋就不信啊!”
“信?” 难止喜探出头来,摇头晃脑道:“信不信是她的事,你有胆就和元姑娘说去啊。” 他边说边把好些石块踹下去,势要那个皇子掉下山崖粉身碎骨。
姚文泰怒意横生,借助那些下落石块回到上方,抬起一拳就朝难止喜打去,而伪戒怒眼疾手快,横臂挡下那一拳,姚文泰拳头爆发出的气机让周遭抖了一抖。
梦行云拍手道:“好了,好了,考验结束。”
姚文泰一脸茫然,梦行云走到他跟前拍去他身上土灰,“几年不见,有点长进。”
姚文泰揉捏几下发麻的拳头,没什么好气道:“这几年你让我跟着元伯走南闯北学这学那的,你怎么不教我了?害我过这些苦日子……”
梦行云拍了他胸脯一下,“我以前不是说过了?你我之间有难以逾越的鸿沟,想要我继续教你,先把那些基本功练好了再说。”
姚文泰听到这套萦绕在他心头多年的说辞,很是不耐烦。他冷哼一声,转过身,负手远望天边那一轮斜阳,学着那些他亲眼见过的江湖大侠故作深沉道:“说吧,你这次来找我有何事?”
伪戒怒见此横眉瞪眼道:“小兔崽子你他娘皮痒了是吧?怎么跟你师父说话的?” 梦行云制止了伪戒怒的下一步行动,说道:“朝廷会派官兵进山搜寻你们这些修士参军入伍,你是绝不能露面的,先跟我躲一阵子。”
姚文泰冷笑道:“男儿不报国何以为男儿!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说罢,他跳下山崖,御空而行,逐日而去。
但好景不长,姚文泰很快就感到一股力量扼住了他的脖颈,并且直勾勾地往后拉扯,那是他师父梦行云的手法。
下一瞬,他又回到师父掌中。
梦行云贴近他的耳畔,气若幽兰,“我的乖徒儿,你要到哪里去呀?我来这儿,可不是让你做出选择的。”
姚文泰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又重复起他当年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语,“你这个贱人,毒妇!你把她变成哑巴,疯子!你害我娘亲!”
“我的徒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没想明白吗?要是被带到天界,你与那阶下囚待宰羊有何异?”
“这是你父皇的选择,怨不得我,要怪就怪苍天吧”
姚文泰闭上双眼,逐渐在痛苦中沉默下来。其实,他并不对这个女人恨之入骨,他恨就恨在这个女人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他的父亲是皇宫中的九五之尊,他的母亲是冷宫中的疯哑妃子,而他的命运却被人改变了。他在毫不知情中拒绝了那条荣华富贵的皇路,拒绝了那条一步登天的天路,被迫肩负大魏最后的气数,走上那条孤独痛苦的荆棘之路。
在京城做灯下黑,在关外餐风饮露,在山林中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在这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真真正正关心过他的只有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元琼树而已。
姚文泰最终放弃挣扎,只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能不能带上元伯一家,他们自从离开清风客栈后一直过着穷苦日子,怪可怜的。”
“行吧,就看在他们把你养得好好的份上。”
梦行云让难止喜、勿忘忧、伪戒怒他们三个护送姚文泰和元士兰一家下山入凉,自己会在山上再留几日。
斜阳落山,山林一片漆黑,唯独凉亭处还有一点烛火。
梦行云远远地对凉亭处的身影喊道:“姓元的,还搁这儿摆摊呐?给谁算?给鬼算?” 等她凑近一看,才发现元士兰是在桌上画一张大魏地图。
元士兰边画边说:“你不是要我们去凉州?正好给六殿下算一算凉州行的凶吉。”
梦行云感慨道:“你真关心他呀,比我还关心。”
元士兰得意道:“那可不,这五年我对他的栽培可比你前十二年多得多了。”
梦行云轻声一笑,“是呀,栽培到给姑娘家念牡丹亭,确实懂得多。”
“啊?”元士兰身子一颤,恶狠狠道:“小兔崽子,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他!”
烛火过半,一幅简陋版大魏地图就这么画完了。而且只需一幅简陋地图,他元士兰就可看出各地气数所在。算了一算,凉州行竟是凶多吉少。
梦行云明知故问道:“你怎么不算算其他地方?”
元士兰拨须一笑,“这还用说?其他地方对于六殿下皆是大凶死地,凉州嘛……嘿嘿,拜你所赐,除了那支远征之师,朝廷不会再派兵去那了。”
之后,元士兰收拾好东西,下山前问道:“你真不打算现在走?”
梦行云转头就走,一人上山,她道别道:“这些事都是我搞出来的,还是先在山上当几日和事佬吧。”